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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伊|支線】VCT 01.相遇

伊利特伸出帶刺的貓舌,舔了舔仍帶有血腥味的嘴。 他剛結束一場精采的捕獵,渾身血液中仍奔騰著狩獵的激情,雖然肚子吃得圓滾滾的,但他的步伐仍然輕盈且警覺,肉墊踏在地板上幾乎無聲,嬌小的身材能夠躲進所有影子的縫隙,金褐色眼睛不停觀望四周,耳朵警惕地轉動,捕捉著夜晚裡任何異樣的聲響。 但每當他停步側耳時,他背後沉重的腳步聲就會跟著停止,令人難以忽視,他忍了又忍,試圖無視,但背後的壓力卻越來越接近。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身後的軀體卻立刻貼了上來。 「怎麼了?受傷了嗎?」 巨大的身影壓上,幾乎包覆了伊利特整隻貓,垂下的長毛甚至遮擋住他的臉,讓他忍不住用手掌撥開。 「讓開!你很重!」 斐亞乖巧讓開,但卻沒有離多遠,而是緊緊地貼在伊利特身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白色長毛在窄小的巷中顯得格外醒目。 「伊利特真的沒有受傷嗎?」 「只是抓隻笨鳥而已,怎麼可能會受傷。」伊利特不滿地從喉嚨哼了聲,聽上去卻有點像是咕嚕咕嚕的撒嬌,雖然知道答案,但他仍不耐煩地問:「你讓開點,非得這麼黏著我嗎?」 斐亞無辜地眨了眨那雙像兩顆藍寶石般閃亮的大眼睛:「我不想離開你。」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撒嬌,還努力彎下腰用頭蹭了蹭伊利特的肚子側面,差點把伊利特整隻貓頂翻。雖然他的身體已經龐大得像一頭小獅子,但他依然保持著奶貓時期的習慣,時不時地用頭蹭伊利特,或者試圖在伊利特身旁蜷縮成一團。 「你真麻煩。」伊利特嘆了口氣。雖然口中這麼說,但他重新邁步後,步伐卻下意識放慢了些。 斐亞輕柔地喵了一聲,小步跟了上去,用尾巴纏住伊利特的腰,臉上滿是心滿意足。 他們之間的緣分可以追溯到幾個月前。當伊利特在街角的垃圾桶旁發現斐亞時,他還只是隻小奶貓,由於沾到了汙水與灰塵,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溼答答髒兮兮的灰色絨球,還渾身顫抖地躲在垃圾堆裡,有東西靠近也不知道要躲起來,還一邊發出可憐兮兮的叫聲。 伊利特本來無視了他,他是隻野貓,沒有那麼多好心腸,但當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水窪、打在草地、打在木板上,伊利特本來在家睡覺睡得好好的,卻被大雨弄得心煩意亂,腦袋裡全部都是那雙無助而澄澈的藍眼睛。 他翻來翻去、踩東踩西,在他精心營造的小窩裡打翻了好幾個裝飾品,心情卻怎麼也沒有變好,於是他對自己說,他只是因為心情不好所以出門散步,最終扛著大雨重新回到了街邊的垃圾桶堆旁。 貓咪卻不在裡面。 一定是被誰撿走了吧。伊利特心想,鬆了口氣

【紙|本篇】九重葛



【第一日】


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我不敢說。

為什麼呢?

你不愛聽。

你還沒說,怎麼會知道我愛不愛聽呢?

……你說過,你不愛聽。

我說過?

你說過的,只是你忘了。


†††


紙不知道自己在哪。


前方是人聲鼎沸的祭典,中央舞台高掛著紅燈籠,人群圍著圈跳舞,扛在肩膀上的巨大山車隨著呦喝聲從鳥居正中穿過,音樂與鼓聲將夜空染紅,火把點亮人們臉上的笑容。所有人都歡欣鼓舞融入慶典中,只有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有如異常——對於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他毫無印象。


紙試圖理解這一切。


他正站在舞台斜後方的書裡陰影間,身後樹木的縫隙中似乎藏著座小小的神社,檀香氣味幽微,仔細望去卻又找不著了。左手心有異物感,紙攤開一看是枚御守,帶著光澤的紅金色繡線為底,中央浮凸的幾字是陌生的語言。看見御守的瞬間,紙後頸傳來暖洋洋的微熱感,像是陽光灑落。


這東西或許很重要。紙想。身上的浴衣沒有口袋,他只能將就把御守穿進腰帶上的帯締,但一低頭就有東西從頭上滑落,蓋住雙眼。


他伸手,有個聲音卻快他一步。


「別拿下來。」


紙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的男子。


男子穿著和眼睛一樣鮮紅的狩衣,深紫色的單包住頸項,有著白色的短髮與赤紅的雙瞳,左臉有兩條從臉頰延伸至下顎的疤,彷彿下一刻就會冒出鮮血,身高高出紙一顆頭,讓紙必須抬頭才能與他對視。


雙眼對視的瞬間,紙的內心傳來異樣鼓動,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男子。


「別拿下來。」誤會他眼神裡的困惑,男子再次重申,伸出手替紙將面具戴好,「有點麻煩,但這五天內最好都不要拿下來。」


五天?紙心想,不對,更重要的是——


「請問您是?」


男子眼裡一閃而過的情感太過複雜,紙讀不懂究竟是感傷或釋懷,一聲嘆息後,他說道:「喚我『九重』。」


「九重。」


紙依言出聲呼喊,摒棄了習慣使用的敬稱與敬語,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像是他本來就該這麼喚著。


九重彎起嘴角笑了。


直到五天後,紙才明白那彎笑容的涵義。那就像是遊蕩多年的旅人終於回家,表情滿是期待與緊張,心裡卻隱含愧疚與罪惡感,在推開家門前一刻的表情。


但此刻,紙只是想著,為什麼這樣的笑容會讓他懷念呢?


†††



九重正在解釋祭典的規則,紙卻有些走神。他總覺得自己認識九重,否則無法解釋只要待在他身邊,就會湧起一股熟悉的親切感。


在理解九重吐出的一連串話語後,紙開口詢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誤闖了妖怪的祭典,要在這裡待上五天,等祭典結束才能回到人類世界。與此同時,只要在祭典途中被妖怪看到全臉,就會成為妖怪的食物?」


「還要消除『花瓣』。」


「對了,花瓣。消除方式是去妖怪開設的攤位上五次,獲得妖怪的認可,讓它們幫忙消除花瓣。而等到全部消除後,才能回到人類世界?」


「對。」


紙輕輕摸著自己臉上的紙面具,「原來如此……」這就是他戴著面具遮臉的原因。


「沒錯。」


「那御守呢?御守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你的御守是山神大人發的,如果面具不小心掉了,可以保護你的真面目一次;我的御守是面具攤老闆給我的,可以增加一片花瓣。」


「所以你是妖怪?」


「……對。」九重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妖怪的目標是讓人類無法離開祭典,所以增加花瓣的御守當然是給妖怪的。不過其實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紙輕輕用手指點著自己頭上的白色面具,「你沒戴。」


「啊。」九重恍然大悟,一臉失策的模樣。


但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外貌也是其一。即使兩人身在暗處,九重的五官仍在月下隱隱含光,深邃雙眼與挺拔鼻樑配上有些薄情的嘴唇,妖異中帶著銳利,完全不似人類。


夜色優美,下弦月高掛在天際,空中有無數燦亮星斗,卻無法奪取紙一絲一毫的注意力。望著九重,他有些出神地想,妖怪的長相都這麼魅惑人心嗎?


「紙。」九重出聲喚他。剛剛他們已經交換過姓名。


紙回過神。


「面具,我也戴著比較好嗎?」九重問。


「如果不希望被發現自己的身份,戴著會比較好。」說完,紙發現九重彷彿像是在確認什麼般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怎麼了?」


「你不害怕嗎?」九重摸著自己的臉,他很久沒看過自己的臉了。


紙偏過頭,望向不遠處的祭典燈光,月光下淡紫的髮絲過於閃耀,有如銀白色蛛絲,順著他的動作垂落在額間,將白色貓臉面具上豔麗的紫花遮去大半,而面具沒遮住的嘴角微彎。


「慌張是一定的……但都有這麼好心提醒我『規則』的妖怪先生了,代表妖怪也有好人,對吧?」


九重的語調驀然沉下,「你怕我。」


不遠處祭典的歌舞聲不斷,但他清楚聽見其間混雜著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人類哭喊。那是違反規則的人類知道自己即將面對死亡時,喉間難以壓抑的悲鳴。他們是該害怕此地,紙也不例外。


沒有回答,紙笑了笑,將顫抖的指尖悄悄收進袖口。當然是怕的,對於如何來到陌生之地,他毫無記憶,隨時可能成為別人的盤中飱,卻不能選擇逃跑,只能靠近、參與,否則就失去離開的機會。目前,除了相信面前似乎帶著善意的妖怪之外,他也別無選擇。


一想到再也無法回到寧靜的日常生活,無法在陽光下用指尖掃過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籍,紙內心升起一片虛無的恐慌。


不只是害怕,他似乎還忘記了更重要的事。


「但就算你怕我,我也不走。」像是發誓般,九重低聲卻堅定道,「我會保護你。」


靠著從林間灑下的月光點點,紙看見九重紅色眼瞳裡正燃起隱隱的火光,溫暖到讓他幾乎像被灼燒。


「我們以前,認識嗎?」他輕聲問。


『黎虎,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們是朋友。」九重告訴紙。



†††



朋友?


這個名詞帶給紙強烈的違和感,像是以往被誤認成女性般,他幾乎開口糾正九重。但明明他根本不認識九重,這股慾望又是從何而來?


難道他們曾經認識?


「對不起……我不記得你。」他開口。


九重搖頭,沒接受他的道歉,溫和道,「計畫就是如此,你本來就會遺忘一些事情的。」


什麼意思?


「誤入祭典就會失憶?」紙問。


「不。」九重告訴他,卻有些遲疑,「不一定。不算失憶,只是有些事情……暫時想不起來。等祭典結束,一切順利的話,記憶就會恢復。」


一切順利?


「所以忘記什麼,忘記哪些,都不一定?」


九重胡亂點頭,「可以這麼說。」


紙點頭,內心卻覺得事情不對勁。他認真回想自己究竟還想得起什麼,卻發覺除了名字、現在工作的書店,還有以前曾在某個學園度過的時光之外,他想不起任何事,有印象的部分細節也模糊不清。他的記憶像一片荒漠,只有隱約的海市蜃樓。


「忘了很多事?」九重觀察紙的表情,小心翼翼問。


「一些些。」他笑笑。幾乎全部都不記得了。


「這樣啊。」九重猜出紙的意思,但這結果也在他的預想中,「一直站著也不是辦法,你應該很累了?先找個地方坐下?」


「還好。」


紙評估自己的身體狀態,不僅沒有疲倦,甚至比平常更有精神,雖然不確定從書店下班他是如何誤入祭典,但祭典通常都辦在神社裡,方才九重也提到了山神,這麼一想,離書店最近的神社倒是不遠,只是他很少去,而這裡說不定就是那間神社附近。


不過想這些做什麼呢?現在他也離不開這裡。


「對了,請問你知道現在幾點鐘了嗎?」


九重回想,「不久前鐘聲敲了兩聲,大約二點十分左右。」


「已經這麼晚了?」預料之外的時間讓紙著實吃驚,他以為現在不過晚上八點,竟然已經是隔天凌晨了。


「妖怪的祭典零點開始,再過幾小時,等第一天晚上到來會更熱鬧。」九重告訴他,「聽說祭典的前兩天是最熱鬧的時候,不遠千里趕來的妖怪會陸續趕上、加入,直到第五天的二十四點,祭典收尾。」


意思是,現在或許還算安全?


紙想了想,「這裡會有人類可以吃的食物……沒有也沒關係,有喝的也可以。」五天裡至少得找到水才能活下去。


「食物不用擔心,很多妖怪飲食習慣跟人類類似,所以一般祭典有的這裡也都有。」


「既然這樣,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祭典裡逛逛嗎?」


「當然好!」九重立刻回答,紙彷彿看見他頭上多了對雀躍的直立耳朵,卻又立刻沮喪垂下,「但你不是害怕嗎?」


明明擁有妖異的外表,卻沒說上幾句話就漏了餡,看上去傻呼呼的。紙忍不住想笑,又立刻回過神提醒自己。


不行,不能相信妖怪。不能相信任何人。


但為什麼不能相信呢?妖怪和人類的不同之處,他在沒有親自確認的情況下就擅自判斷,真的好嗎?


他該完全信任九重說的一切嗎?


「害怕也不是辦法,還得在這裡待五天,總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你。」他輕聲道。


「我一點都不介意。」九重說,低著頭認真望著紙。


但我介意。


「那就先跟你說聲謝謝。」紙輕聲道,聲音有些雀躍,面具陰影下的嘴角卻像一條毫無起伏的直線,「但既然都來了,其實我也很好奇妖怪的祭典究竟有什麼不同,所以還是一起去瞧瞧吧?」


「那好吧。」火光映照著九重,他臉上表情滿滿都是擔心,但仍順著紙的意緩步往前走去,「千萬別離我太遠。」


「我會的。」


兩雙木屐的足音一前一後從林間走出,走進熱鬧歡騰的祭典當中。



†††



「意外的多人呢。」紙說。


「畢竟祭典一年只有一次,很多妖怪都會來湊熱鬧。」九重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紙笑了笑,「我是說,意外的多『人』。」


擁擠的人潮中,戴著面具的人們與形形色色的妖鬼貌似各佔一半,許多妖鬼以人型姿態出現,只顯露部分鱗片或耳朵做為特徵,少數則現出大蛇或狐狸的原型,走在擁擠的攤位中引起小小騷動。而其中有不少人型的妖怪,甚至與人類勾肩搭背,還聚在攤位附近一同玩耍。如果不認真打量,看起來幾乎就只是個普通的祭典,畫面詭異又祥和。


「確實……但千萬別掉以輕心,並不是看上去友善的就會表裡如一。」


不善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而來,像是在打量九重是否有能力保住身後的美餐。雖然他已經偷偷趁紙不注意時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味道做為標記,但妖怪本就是弱肉強食,迴避有標記的人類只是禮節,並非必須遵守的規則。再加上他的力量……


「你好像有些浮躁。」


紙注意到,九重幾乎每幾秒鐘就回頭看他一次,像是擔心他消失般,不斷確認他的存在。


「你走前面吧。」九重索性繞到了紙後方,「我一直怕我一不注意你就消失了。」


「是擔心我迷路?」


「只是不想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紙怔了怔。


「原來是這樣,那由我來帶路吧。」他輕笑,在人潮中接續著往前方開路。


觀察了好一陣子,紙注意到有些人類掏出錢包裡的現金付帳,而妖怪也一臉稀鬆平常的收下了。


「原來妖怪的世界也是用錢付帳,我還以為會有不一樣的做法。」


九重想了會,告訴紙:「畢竟有很多妖怪喜歡人類世界的繁華,也會購買人類的產品。再加上祭典總是邀請很多人類,接受現金交易也會比較簡單。但最常見的方式是以物易物。」


「像是那邊的『用一個故事來交換糖果』?」紙指著路邊的攤位,九重點點頭,「那是百物語的青行燈,說了『故事』,『故事』就會被收走。」


紙悄悄打量那個攤位。跪坐在攤位上的藍色長髮男子閉著眼睛,穿著與髮色相同的合身浴衣,衣服上的細密白色花紋相當別緻,但定睛一看才會發現,白色花紋其實是一個個文字相連,像是佈滿全身的詛咒。


攤位佈置的相當簡潔,只有一張面前的矮桌,和背後的裝飾牆,牆上的木牌只掛了寥寥兩個,還有很多空間。矮桌上點了支蠟燭,燭火在人潮紛亂擁擠下仍穩定而持續的燃燒著,不為外物所動。


「想說個鬼故事嗎?」男子對著紙睜開眼睛,眼裡是一片雪白,「說得好就幫你消除一片花瓣。」


對上非人之眼,紙打了個寒顫,九重立刻靠近紙,附在他耳旁低聲說,「不用害怕,在實際說出故事以前,青行燈無法對人類造成傷害。」


九重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香味,讓紙感覺心安許多,他小聲問九重:「可以拒絕嗎?」


「可以,拒絕就是交易失敗而已。不過尚未獲得百物語的青行燈力量不大,如果可以趁現在消除花瓣會比較好。」


五日的祭典,五瓣的花。但是,花瓣消除後,真的可以回到人界嗎?還是這又只是另外一重陷阱呢?九重說,規則是山神大人告訴他的,那麼,山神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既然是保護人類的存在,為什麼要把人類拐進祭典當中?如果他站在妖怪那方,那麼消除花瓣究竟是對或錯呢?


他又有必須回去的理由嗎?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一切尚未確定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紙暗自決定。他對著青行燈化身的男子禮貌道:「尚未想到適當的故事,如果想到,會再過來的。」


「靜待您的故事。」青行燈閉上眼睛,坐在攤位上像睡著般又不動了。



†††



祭典彷彿無窮無盡。


鐘聲響了數次後,天色已大亮,但紅色的燈籠仍沿著路不斷延伸,形形色色的攤位層出不窮,即使相似的攤位都有看不同的特殊,若是未待在此處,紙窮盡想像力也無法描述這裡的萬分之一特殊。


新奇感支撐著他前行,等回過神來,鐘聲已經敲了六響,天亮了。


他猜測自己已經走了幾十公里,但身體卻奇蹟似地完全不感到疲倦、飢餓或口渴。


也幸好如此。如果可以,他不想吃任何東西,他不希望一不小心就吃了冥王的石瑠籽,得永遠留在這裡。至少在他搞清楚一切前他不想。九重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並沒有開口詢問,只是沉默在背後跟著他走。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規律步伐始終陪在身後,讓紙隱隱心安。


「九重,你會累嗎?」


「不會,祭典舉行中,不論是人類或是妖怪都是不會累的。」九重回答,「這是山神大人的祝福。」


「所以這裡沒有地方可以休息嗎?」


「你想要休息?」


「嗯,至少找個地方待著。」他想花點時間梳理想法,能有安靜坐著的地方更好。


「有是有,但……我帶你過去吧。」雖然不想面對,但紙的需求才是第一優先。下定了決心,九重咬咬牙拉著紙脫離了攤位與攤位中間的石板路,往兩個相鄰攤位中間的小徑鑽去。


「欸?」紙的步伐被拉得有些凌亂,踩在碎石路上的紅木屐也讓他有些搖晃,只能拉住九重維持平衡。但隨著九重左彎右拐,沒幾步路他們就出現在一棟房子的門口。


那是棟古色古香的木造建築,灰色的瓦片屋頂配上檜木色的牆面,門兩旁掛著兩盞紅燈籠,燈籠亮著表明正在營業中,而門上的白色布簾寫著三個黑色的字——


「離人館。」紙念著,而九重打了個寒顫。


感覺到九重的排斥,紙偏頭問:「你不喜歡這裡?」


「也不是,只是……不太會應付她——這裡的老闆。不過祭典才剛開始,她應該會出去找朋友,運氣好的話不會遇上。」九重深吸了口氣,拉開拉門。


門裡果然空無一人,只有一把黃色的鑰匙放在近乎黑色的木製櫃檯上,櫃台後方的牆面掛了將近五十隻鑰匙,只有幾個鉤子上是空著的。


「太好了,我們快點上樓。」九重鬆了口氣,撥開門簾就走進門內,紙跟著九重,看他拿起桌上那把鑰匙,鑰匙上掛著木牌,寫著紅色的貳零壹,九重抬腳就往樓上走,紙一把拉住他。


「怎麼了?」九重困惑地問。


「這裡是一家旅館?」紙問。


「對。」


「只有一把鑰匙?」


「對。」


紙沉默地看著九重,九重也用困惑的眼神回看,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他脹紅著臉辯解:「這,這裡的規則就是這樣的!一次進來只會拿到一把鑰匙!不是我故意這麼做的!」


大概也猜想得到,但跟妖怪同住一房還是讓人有些不能接受,尤其是還得顧慮面具。紙試圖想出其他辦法,「那如果現在出門再進來的話?」


「沒用的,推開門的時候就已經進行『預約』了,除非直接辦理退房,或是加購房間也可以,但是現在離衣不在,兩種方式都沒辦法。」九重抓了抓頭。他本來想說離衣不在正好,他們可以偷偷住一晚就付錢離開,也根本沒想過跟紙分開住,沒想到這反而讓他們陷入尷尬。


「離衣是老闆娘的名字?」紙問,看見九重點頭之後又問:「你們很熟嗎?」


這個問題反而讓九重想了好一陣子,「好幾百年沒見過面了,不過最近剛見完,不能說是不熟,但也不算熟吧。」連九重自己都沒發現,說到離衣,他的臉上便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彷彿無奈又像是歡欣,讓紙的心緊縮了下。


默不作聲點頭,紙轉身就往樓上走去。


「紙?」九重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不是要住宿嗎?上樓吧。」



†††



【第二日】


你覺得,記憶是什麼?

我覺得記憶就是過去。

不對。

不對嗎?

不對。記憶就是記憶,過去就是過去,即使沒有記憶,過去還是在的。

但如果擁有同一段過去的兩個人都失去了記憶,那兩人之間的過去就不存在了吧。

存在的。

即使沒人記得?

會記得的。山、川、天空、大地,總會有事物會記得的。



†††



紙醒過來時,天色已然黃昏。


背後的紙拉門透出微弱燭光,日照將盡,為防旅客在昏暗的天光中難以前行,旅館已提前替走廊上的燭台添滿燈油,點上了燈。房裡也亮著微光,薰香氣息似草木新生又似潺潺流水,從矮桌上搖曳的燭火內傳出。


九重不在房間裡。


替換的女式浴衣被疊在枕頭邊,和紙昨天身上的款式類似,只是花紋從白底紅櫻換成了藍底白桔梗,手機也被擺在一旁。


重新戴好鬆脫的面具,拿起手機,時間仍停在零點,電也仍有百分之七十二。和昨晚九重說的一樣,人類世界帶過來的『時間』,在這裡是無法使用的。那麼,從人類世界帶過來的『人類』會變老嗎?還是會像神隱般,過了幾十年依舊年少?


紙放下手機。雖然不會疲倦,但因為一直緊繃著情緒,昨晚本來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思考,沒想到才進房間沒多久就失去意識,甚至連自己怎麼躺進棉被裡都沒有印象。


或者,替他鋪好被褥,蓋上棉被的另有其人?


想到自己毫無所覺與一個陌生男子——暫且歸類為陌生——共處一室,紙便覺得面具下的臉有些發熱。一定是因為被子太柔軟舒適了。他連忙從被窩裡起身,發現睡袍下擺因為睡姿已經被壓出摺痕,於是心存感激地打算換上床邊的藍色浴衣。


對了,御守。紙找了條線,將腰帶上的御守改掛到脖子上,貼身放著。


「紙,你醒了!」


正掐著時間點,紙甫脫下衣服,門外就傳來一聲撞擊,下一秒九重就推門而入。紙大驚失色,試圖以還沒穿上的浴衣遮掩身體,但九重只是看他一眼,便習以為常地關門,在紙的身邊盤腿坐下,一面揉著自己撞到門的紅腫額頭。


什麼狀況?紙僵住,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動作,但九重絲毫沒有避開的打算,一臉毫無所覺的樣子,視線甚至也不避開紙。


「那個,九重?」紙忍不住問。


九重眨了眨眼睛,「怎麼了?不喜歡衣服的花色?」


「不,桔梗挺好看的……」


「那就太好了,幸好祭典裡有賣浴衣的攤位呢,花色也是我特地挑的。不過我去得太晚,只剩下百合跟桔梗,幸好還有桔梗可以選。」九重興致勃勃,一臉驕傲。


眼看九重似乎完全無法發現眼前的狀況,紙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我要換衣服了,不介意的話,可以避開一下嗎?」


「欸?」九重一臉困惑,視線在紙沒遮擋住的大腿跟光裸的手臂上來回確認,紙完全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讀出『但是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的意涵。


怎麼回事?紙心想。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交過這麼『坦誠相待』的朋友……不,等等,硬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在『學校』也不能算沒有,不過那時的狀態與現在的局面不能一言而論……以社會常理來說,即使是友人應該也不會對彼此的裸體習以為常吧,還是其實妖怪的習慣就是如此?所以他以前也是這樣跟九重相處的?當著對方的面毫不遮掩的換衣服或是乾脆裸體?不管怎麼想還是太異常了吧?


接連的疑問把紙的腦子炸得一團亂,想要求證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暫時先把亂麻般的思緒擱置,擠出笑意問:「那麼,能請你先轉過頭嗎?這麼盯著我看,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的九重,驚慌到像是炸毛的跳了起來——紙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跳這麼高——他狂奔出門,重重被關上的門甚至將屋樑震落了幾絲灰塵。


紙鬆了口氣,趕緊換好衣服,重新打開房門時,就看見九重用奇怪卻熟悉的姿勢蹲坐在地,他過了幾秒才想起這是書局附近咖啡廳裡養的那隻狗的習慣坐姿。


「紙……生氣了嗎?」九重難得用低於紙的身高抬頭望著他,紙覺得自己真的看見有對耳朵沮喪地垂了下來。


「沒有。」老實說真的沒有,只是對九重的遲鈍感到震驚。


「那……」


還是忍不住手癢,他拍了拍九重的頭,確認耳朵真的是太多幻覺,這才輕聲道:「走吧,繼續參加祭典。還有四天,得抓緊時間消除花瓣了呢。」



†††



他們一前一後穿梭在祭典的人潮當中。食物的香氣包圍他們,喧鬧的響聲托起步伐,在熱情的氣氛當中,危險被拋遠至天際線,高掛的艷紅燈籠無風輕晃,在過路人的身上燃起火焰,所有人都像是已經融入這個為期五天的短暫世界,歡聲笑語無所不在。


決定把剛才的尷尬忘掉,為了轉換心情,紙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攤位看起來比昨天更多了呢,九重,你有想吃什麼嗎?」


「都可以,選你喜歡的都好。」九重對於食物毫無想法,全都喜歡,所以他只想看紙吃的開心。


「章魚燒?棉花糖?炒麵?究竟哪個好呢……」紙其實有點嚮往祭典,不過他一直不太喜歡靠近人多的地方,所以去過的次數相當稀少。


「可以都買。不用擔心吃不下,想吃什麼都可以,這也是山神的祝福之一。」


「那麼就先從……棉花糖?」紙指了離自己最近的攤位,「看起來挺可愛的。」 糖果類應該也很安全,最危險的應該就是肉類了,他完全不想知道妖怪能吃哪些肉。


掃了一眼懶洋洋趴在攤位上的蜘蛛精,感覺不到什麼敵意,九重點頭,「我想沒問題。」他從狩衣中拿出錢包遞給紙。


「這是……我的錢包?」注意到紅色皮革錢包右下角的白色鳥籠花紋異常熟悉,紙有些不確定地問。


「嗯,你進來時讓我保管的。」九重非常坦然。


「……我還有其他東西放在你那嗎?」


「還有一些。」九重作勢要拿,「現在要嗎?」


紙遲疑了一下,手下意識摸著空蕩的脖子。


「我身上沒有口袋,還是放在你那比較方便。」紙接過錢包,「那我先去排隊。」


隊伍有點長,但或許是因為老闆有六隻手的原因,人龍消失的很快,一下就輪到紙付帳。紙從各式各樣的款式中,挑了支最普通的白色棉花糖,握在手上拿了回來。


「這個……」紙把棉花糖遞給九重時聞到一股淡淡的啤酒花香。


九重對甜食的興趣不高,不像紙是個重度甜食患者,熱愛所有甜味的食物,因此他本來想搖手拒絕都留給紙,但仔細想了想後他接過,大口咬下。


「有點酒味,但不是蛛絲,是普通的棉花糖,你可以放心吃喔。」九重用手把嘴角沾到的糖絲塞進嘴裡,把剩下三分之二的棉花糖遞還給紙。


紙愣了下。


他想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但無法否認的是,方才他腦中確實瞬間閃過類似的念頭。蜘蛛跟棉花糖的組合太過可疑,因此他沒敢嘗試,而是想再讓九重確認一次。只是在這些話說出口前,九重就已經大口咬下。他忍不住抓著袖口下擺,一時不知道該為了不信任九重的判斷而道歉,還是該為了自己的狡猾心態感到愧疚。


手中的棉花糖遲遲沒被接過,九重終於注意到紙的糾結,有些無奈又帶著笑意的歎了口氣。


「別想太多。」沒忍住,他還是摸了摸紙的頭,順滑而柔軟的紫色髮絲從他手掌心滑過,搔得他有些癢,卻又愛不釋手,「你不記得我了,所以不信任我說的話也是應該的,這也正是我希望你做的,好好保護自己,別相信任何人。」


「但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


紙低著頭,被面具遮住的臉讓九重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九重已經太過熟悉那張臉,完全可以想像總是戴著溫柔假面的少年——不,從他們此世相遇以來已經過了十多年,當初弱小無助的少年也早已成為有禮溫文的青年——但即使已經長大成人,青年臉上仍然帶著彆扭的陰影。


惹人疼愛,又讓人憐惜。


「是啊,我會保護你,但如果我不在了,就只有你能保護你自己了。」


他不希望,但很可能會有那麼一天的。


紙抿著嘴,把唇瓣壓成泛白的色澤,沒有回話。


依依不捨地把手離開那頭柔滑又帶著香氣的髮絲,九重拎著棉花糖試著逗紙開心,「棉花糖,不吃嗎?快化掉囉?」


「又不是冰棒。」


雖然開口反駁,但紙還是伸手接過,小口小口在不碰到面具的情況下吃了起來。糖絲甜蜜的味道撫慰了來到陌生環境的恐懼,釋放了些許壓力,啤酒花的苦澀香氣也平衡了糖的甜膩,嚐起來更加爽口,沒幾分鐘紙就把棉花糖吃得一乾二淨,而花瓣也隨著消失。


消失的瞬間,紙還有些不可置信,回過神後摸著自己的後頸向九重確認:「沒了?」


「沒了,剩四片。」九重肯定,用手指輕輕碰了下消失的花瓣原本的位置,那是排成圓的最上方那瓣,「原本在這裡。」


「真的消失了啊。」


完全沒預料到事情就這麼立刻發生,由於太過於輕易,紙反倒有種不真實感。


「挺好的。」九重點頭,既然這麼容易消除,那看來事情應該不會太糟,「喜歡嗎?」


「滿好吃的。」就是出乎預料之外,居然真的跟路邊賣的普通棉花糖差不多。


「那就好,聽說祭典裡有些食物會夾雜一點小小的惡作劇,對妖怪來說不算什麼,但對人類來說就很麻煩了。如果有看上去有些不對勁的食物,記得千萬別入口。」九重叮嚀他,「我會特別幫你注意,你自己也要小心。」


其實他也是第一次來逛祭典,相關的資訊都是聽說的。


「我知道了。」紙確實也已經發覺有些攤位上的食品或是小玩意看上去不太對勁,點頭笑了笑,「謝謝你的提醒。」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九重補了一句,「為你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



黃昏血色天空下,鮮紅的眼瞳像是流著血淚。


被那樣的眼睛盯著,就像是被大型猛獸視作獵物般,難以動彈,難以脫逃,甚至連「必須逃跑」的念頭都快要失去,紙無法面對幾乎炙熱到令人害怕的眼神,故作輕鬆的試圖換話題。


「九重也是第一次來祭典?」


「嗯。之前一直待在……人類世界,沒有機會來。」九重有些不好意思道。


注意到對方話語中的含糊,紙禮貌性地沒有追問,「既然這樣,不如我們先把你想玩的攤位都玩一圈如何?」他輕聲問道。


九重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嘴上卻是遲疑:「這樣好嗎?我應該要好好保護你的……」


「我會跟著你,不會走遠的。而且你先替我試試看那些攤位有沒有危險,這樣我才能知道哪些攤位適合消除花瓣,這不也是一種保護嗎?」


覺得紙的話很有道理,九重連連點頭,「這麼說也是。」


「既然都來了,不好好享受,豈不是很可惜嗎?」紙笑了笑,隨手指向一旁的攤位,「那個看起來就挺不錯的吧,套圈圈,看起來很簡單,又有獎品,你不想試試看嗎?」


九重看向紙說的攤位。攤位上有個雙手套滿彩色圈圈,戴著狸貓面具的中年男子,手中拿著一盒獎品,正笑著招呼客人。攤位裡最醒目是立在地上的兩根短柱,上頭已經累積了十多個圈。圍著攤位遊玩的人和妖怪都不少,輪流拋出手中各色的木製圓圈,往兩根短柱上套。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實際上則有些難度,再加上攤位裡正在墊子上打滾的幾隻小狸貓成了障礙之一,隨著它們的打鬧,不少圈圈都會被撞飛。


「但……」九重仍在猶豫,紙卻笑吟吟堵住了他的話:「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拿得到獎品吧?」


「當然可以!」九重立刻回答。


「那就好好加油吧。」紙用笑容送走了九重,九重只好一臉摸不著狀況地加入排列準備套圈圈的隊伍當中。


並沒有走遠,紙只是站在樹下的陰影中,臉上帶著笑,腦中卻不斷思考。


其實他非常好奇,在失去記憶前自己和九重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九重對他如此熟悉,自己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還有讓他覺得更奇怪的是,明明他正身處眾妖環伺的危險狀況,即使惡意和恐怖如此明確的在他眼裡留下清晰的形體,他卻意外的鎮定,像是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相當常見,因此即使恐懼,他仍不由自主的習慣這樣的局面。


這些重要的事情,他到底為什麼忘了?難道真的要等祭典結束後才能想起來嗎?


不,不能等到祭典結束。紙感覺到自己的心裡像是有隻正在倒數的碼表,催促他必須要快點揮開埋藏記憶的白霧,把隱藏在其中的記憶找出。一定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他遺忘了,必須快點想起來。


只是該怎麼做?他能怎麼做?


「我回來了!」像是一道鮮紅的火焰襲捲而來,九重大步跑回紙身旁,興高采烈地高舉著小小的獎品,「獎品是可以自己選字的印章!」


沒有解答的思緒被突兀地打斷,紙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快要摸到靈感的痕跡,但細如蛛絲的思緒仍在轉瞬間與他擦身。他在那瞬間幾乎怨怪起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九重,卻也明白這份憤怒並不該指向任何人。


「這樣啊,那你選了什麼字呢?」他臉上帶著笑,笑意卻沒有傳進他的眼裡。


「快樂的樂。」九重攤開掌心,把反刻著『樂』字的印章展示給紙,「其他還有很多跟祭典相關的字,但我喜歡這個。」


「如果是祭典的話,難道不是音樂的樂嗎?」恰好聽到鼓聲與歌聲,紙隨口問,心思卻不在此。中文和日文在此處有了一個相當有趣的交會,不同語言卻擁有相似的字,而有如雙生的文字也在不同的語言文化中,不約而同的擁有了相異的讀音,能代表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下也天壤之別。


「就是快樂的樂。」九重珍而重之拉起紙的右手,在他的手背輕輕蓋上印章,「我希望你可以更簡單就得到快樂。」



†††



印章上並沒有印泥,但被九重牽起的右手卻泛起微熱,手背像是真的被蓋上顏料般,溫度從接觸到的那處開始蔓延,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分鐘,紙的臉上仍然染著微紅。說完那句話後,九重沒有放開紙,拉過他的手繼續在人與妖的祭典中漫步,規律的擂鼓聲在紙的耳中不斷響起,人潮讓他的脖頸微微滲出汗水,被握著的手像是摸著正在加溫的湯鍋,燙得嚇人。


但誰都沒有開口,誰都沒有放開。


「要不要抽支籤呢?」嬌俏的聲音突然提問。


那是攤位的呦喝。紙望向聲音的來處,小小的少女身上帶著櫻花,正坐在攤位上,懷裡抱著巨大的籤筒,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攤位上寫著些規則,紙邊走邊將不到一掌大小的文字讀完,明白了這是靠著抽籤來獲得幸運,同時可以消除花瓣的手法,簡單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良機。


好運降臨亦或是小小的不幸纏身,皆是命運。他停下,輕輕擺脫九重的手。


手裡溫度被帶走的瞬間,九重還隨著慣性向前,幾步後才停了下來,回過頭望見紙站在原地,中間隔著幾個人的距離。嬌小單薄的身影時隱時現,像是一個錯身就會在人群中失去,九重想伸手,想重新把那個人納入自己的保護之中,紙卻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般在那雙帶著尖爪的手伸過來的瞬間悄悄退了一步,恰好保持了錯失的距離。只是咫尺,卻宛若天涯。


雖然紙不記得了,但九重自己知道,剛剛那是他第一次握住紙的手。


「九重,這攤如何呢?」面具下的嘴唇紅潤到像是剛剛飲過鮮血,九重忍不住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那驚鴻一瞥,在月光下染滿鮮血的軀體,只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懷。


『黎虎,為何人類偏得天獨厚?若天要亡我,我誓逆天而活!』


「九重?」


被紙的嗓音敲醒,九重回神認真回答:「那是座敷童子,無害的。」


「那就試試看吧。」


紙彎下腰,從能夠指點迷津推算人生,也象徵著運勢的紅色籤筒中抽了支籤。在長型的紅籤離開籤筒的瞬間,紙的心中彷彿早已有了預感,因此在出現『大兇』兩字也只是下意識淡淡一笑。黑氣從籤中爬上他的臉頰,像是細細的裂紋,攤主似乎說了什麼勸慰的話語,但紙沒有太過注意便走開了。


「失敗了呢。」他對九重說著。


「沒關係的,只是染了一點小惡運,或許是跌倒,或許是吃到燒焦的東西。」九重安慰他,「還有四天,明天再來抽也行。」


紙笑著應答,心裡卻想著其他。有簡單的消除方式,卻也有刁難的妖怪攤位,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死局,難道真的是想讓人類來享受祭典?


還真是惡趣味啊……


妖怪善惡難分,神明卻心思叵測,世事萬物還真如這籤筒般難解。


「繼續逛吧。」如果妖怪的攤位都有這種小小把戲,那他倒是突然想到了恢復記憶的方法。



†††



【第三日】


我老是覺得你好像在透過我看著誰。

我看著的是你。

我知道不是。對我來說不是。

他們都是你。

但他們都過去了,現在在這裡的是我。

我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愛的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或是未來的我?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只能是你。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還會去找未來的我嗎?

不會。不再會了。我會陪著你一起。



†††



溫泉的水氣裊裊。


望著倒映著藍天的乳白色溫泉水面,紙輕輕嘆了口氣。昨晚他們待在祭典直到深夜,始終沒有找到其他適合消除花瓣的攤位。雖然許多看上去充滿樂趣,顧攤的妖怪也親切熱情,但危險的氣味仍然飄散在祭典的紅燈籠之間,在歡笑與嬉戲當中張牙舞爪。


九重嘗試了幾次,拿回一盒章魚燒與附贈的紅豆湯,還有一顆粉色章魚觸手紋路的紫水球,但紙的花瓣仍維持在四瓣,沒有改變。他摸著自己的後頸,花瓣就在那處,仍散發著四點灼熱感。


今天至少要消除一瓣,不,或許兩瓣更好?


他將溫泉水潑上臉頰,溫熱的池水順著額前髮絲滴落。雖然沒有任何生理機能,也不會流汗,但昨天一早在發現旅館裡居然有大浴場,還貼心地在祭典期間將妖怪與人類的泡湯時段分開後,他就決定要找個機會來泡。趁著今早九重有事出了趟門還沒回來,他便趁此機會打算好好享受。


一時沒注意,紙讓脖子上掛著的御守泡進浴池裡,浸濕了一大半。


糟糕,還能用吧……


浴場裡一個人都沒有,紙索性將御守解下,放在池壁邊晾乾。


直到少於日曬的蒼白肌膚透出粉嫩而健康的紅,紙才站起身,用著原本包住頭髮的毛巾拭乾身上水跡,遮住下身走向更衣室。在經過鏡子時,紙不自覺盯著左手上臂的傷疤。


我原本就有這個疤嗎?


傷口已經復原,留下三道白色的細痕,在細緻的肌膚上卻仍然醒目。紙對由來毫無記憶,但應該不是自身造成的,痕跡的走向更像是某種野獸的利爪揮過。難道是他過去真的曾經養過狗?陌生的傷疤沒有勾起紙任何記憶,反而更增加了新的疑惑。


臉上裂紋般的黑氣也不知何時已經消散了。


厄運消失了?什麼時候的事?


紙還沒來得及深思,便聽到更衣室的拉門被拉開的聲響,他只來得及背過身。


「喔!超幸運!這裡居然有個人類欸!」巨大鳥類振翅的聲響與過於輕浮的嗓音同時從更衣室的門口傳來,寒意從紙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腳底升起,讓他頭皮發麻。


面具!


泡湯前他當然將面具拿了下來,跟要換洗的衣服一起放在置物櫃裡,在他的左後方,但他現在連頭都不敢動。


「人類,如果你現在乖乖走過來的話,說不定我會讓你死得輕鬆一點喔!你喜歡被怎麼料理?烤著吃?蒸著吃?煮著吃?」充滿惡意的音調有如附骨之蛆讓人有種甜膩的噁心感,在那瞬間紙腦中閃過各種計策,卻沒有任何一種讓他有把握能拿到面具。


對了,還有御守!


可以保護真面目一次的御守,他沒敢離身,用紅線掛在脖子上。紙一摸,那裡卻空空蕩蕩。


剛才弄濕,他拆下來了!


怎麼辦?如果會被妖怪吃掉……他寧可自殺。


但在那之前,至少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


紙咬牙,眼睛在四周搜索,試圖找到足以一博的武器。


誰也不在,誰也幫不了他。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恍惚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為什麼你現在才來?』


那是誰的聲音?


「你不過來的話,我就主動過去囉!」噁心的聲音道。


紙正打算放手一搏,冷冽女聲卻如破空雷聲響起。


「你違反了規則。」


隨即是一聲慘叫。


重物落地的聲響後,幾根染血的棕色鳥羽飄到了紙腳邊。


「我有遵守你的規則!」剛剛正在吐露噁心話語的聲調,此刻卻像是敗家之犬哀鳴著,音色扭曲而尖厲。


「依照離人館的規定,現在是人類使用大浴場的時間。」女聲道。


「我沒踏進去!我是在等他自己出來!這不算違反規則吧!」


「算。」


「憑什麼!」


「憑,規則是我定的。我就是規則。」


破空聲伴隨尖銳的嚎叫響起,紙拉門在下一秒被關上,拖著重物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只有泉水般清澈的嗓音在紙耳邊迴盪。


「穿好衣服來櫃台,有事找你。」


直到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紙才敢僵硬著身體慢慢轉頭。身後空無一人,唯有鮮血綻出一地的花。地面有一道艷紅的弧形王冠,最尖端的一滴落在紙的腳跟,幾根棕色羽毛的指爪被留在地上,斷口處冒著鮮血。


紙強撐著腳步,將面具跟換洗衣物穿好,這才軟倒身體,跪坐在地。若不是祭典中不染髒汙,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與死亡擦肩而過像是從高樓墜落,卻在墜地前一秒靜止,他幾乎都能感覺到死神鐮刀已經橫在他的頸間,刀鋒劃破皮膚表層。


雖然沒有通報姓名,但紙心裡有如明鏡般知曉了她的名。


那就是離人館的老闆。


那就是離衣。

†††



還沒走到櫃台,遠遠地紙就聽見九重憤怒的吼聲。


「你不是說這裡絕對安全的嗎!」


「他沒事。」


「這也能算沒事嗎?那傢伙就差沒吃了他!」


「實際上他的確沒事,『規則』保護了他。」離衣近乎無情的話語隨後響起。


離衣說得沒錯,他確實已經被規則保護,否則在妖怪看到他的瞬間,沒戴面具的他就已經成為餌食。冷靜下來後紙想清楚了方才的狀況。以剛剛的情形來說,就算轉頭被妖怪看到臉也沒事,因為那裡仍在離衣的『保護』之中,但如果他聽信妖怪狡猾的言語,走出更衣室,那才真正是萬劫不復。理智上雖然明白,但心臟仍然顫抖緊縮著。


這就是所謂的『小小厄運』嗎?紙回想起抱著籤筒的嬌小少女,甜美的笑容此刻回想起來只讓他通體生寒。


「他既然來了祭典,就應當有覺悟。」


離衣話音稍落的片刻,紙走過轉角,九重立刻聽見他,一個箭步便衝到他的身邊,將他緊緊抱住。


「紙!」


被熟悉氣味包圍的瞬間,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紅色狩衣上柔軟精的氣味,跟家裡一模一樣,他想起家裡的書櫃,嶄新的紙漿被撫摸、被翻閱、被贈送、被愛惜後,有了歸屬者的氣味,經過時間淬煉後,釀成獨一無二的色澤;陽光從窗邊落到雪白的枕頭上,燙出一塊明黃色的領域,澄澈透明卻溫暖無比。反倒是他現在,身上滿是溫泉的氣味、旅館的氣味、祭典的氣味、恐懼的氣味。


明明只過了兩天,回想起來,日常卻宛若隔世。他忍不住回抱九重,把畏懼都託付給他在這世界唯一可以信任的對象。


九重被擔心衝昏腦袋,直到感覺懷裡纖細人影的顫抖,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經思考與允許的情況下就抱住了紙。他手足無措,想放開又發覺一雙手正環在他腰間,力道微弱,像是蝴蝶輕落在花瓣上,一掙即開。


『你太晚來了。下一世,來找我……』


這是他們第一次互相擁抱。九重想。他從沒有想過能有這個機會。他近乎貪戀地將埋進了紙的頸側,用鼻尖蹭著柔軟的肌膚,垂落的紫色髮絲散發著柔軟花香,帶著些微的濕氣,脆弱又纖細,如果可以,他想把紙鎖在自己的懷裡,再也不放開。


頸邊的輕觸讓紙終於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羞赧地推了推九重,原本緊緊鎖住他,牢靠到近乎疼痛的懷抱,卻在那瞬間便離開了,剎那間紙甚至自內心升起一股悵然若失。


鬆開環住紙的雙手,雖然離衣告訴他那鳥妖沒有得逞,但九重還是有些擔心地問著紙:「紙,你沒事吧!」


「我沒事。」紙撫平身上浴衣的皺折,對著斜倚在櫃台變,抽著菸管,一臉厭倦的白髮女子鞠躬道謝,「離衣小姐,非常謝謝您救了我。」


雖然方才只聞聲不見影,但女子的面容有與聲音相符的冷冽氣質。雪白的長髮被金色的髮簪盤成圓圈,固定在左側,額際垂下的髮絲遮住左半臉,右側上半部則用三道辮子將髮絲固定,其餘披散在肩膀上,與鬱藍色的和服相得益彰。


被稱呼為小姐的瞬間,她臉上出現了隱約的煩躁感。


「這只是小事。讓你被吃掉會造成我的麻煩。」


「但您幫助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紙將腰彎到九十度,「即使對您只是舉手之勞,於我來說卻是性命相關,真的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行了,道謝不過虛禮,若真感激,不如幫我做點事情。」


「只要不傷害其他人,您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都願意。」


離衣對著紙噴了口菸,「回報救命之恩還有前提?」


菸草燃燒的氣味苦澀,後味卻有著甘與冷香,紙不討厭那個味道。他直起身體,望著離衣的雙眼充滿堅定,「原則與恩惠不能用同一個天秤衡量。」


打量紙片刻,離衣撐起身體,淡淡扯了下嘴角,「還行,至少有救你的價值。」


「謝謝讚美。」


「我本來對這種打獵沒什麼興趣,要不是為了賭約,我才懶得來。」


賭約?


沒讓紙繼續思考,離衣開口要求:「但既然都來了,就不能做賠錢生意,做為你性命的回報,至少招攬十個客人,沒問題吧。」


「我會竭盡所能。」紙認真答應。



†††



離衣的要求倒是比想像中容易完成。


紙並沒有為了報恩便急匆匆地外出招攬生意,而是把離人館上上下下整間走了一遍,將館內的房間依照內裝分成四種類型,不能納入的房間直接忽略不計,並清楚標上了金額與價錢。離人館的價格並不高昂,只是規則不夠明確,會依照性別、年紀、長相與種族採取不同收費,對人類倒是統一收現金,紙索性直接做了個表格方便查找。


做好傳單後,紙與九重帶著兩疊傳單,鎖定戴面具的人類,將旅館以避難處的方式介紹給充滿恐懼的迷途羔羊,給他們一個能夠安心休息的容身之處。


已經到了第三天,雖然肉體不會疲倦,但精神上的緊繃已經持續了四十八小時以上,即將到了極限,一聽到同為人類的紙提供的避難所,被意外捲入祭典的人即使半信半疑,也幾乎都願意嘗試看看。注意到傳單的妖怪也不少,但跟著進了旅館,試圖對人類出手的妖怪,都被離衣跟她手下兩個留著齊肩白色短髮,穿著白衣,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處理掉了——那幾根更衣室裡被遺忘的手指,也是她們在紙穿好衣服後,拿著掃把跟抹布打包走的——被揍得半死的妖怪在離人館門口堆起了一座妖怪山,反倒打出令人信任的口碑。


不到傍晚,旅館櫃檯的鑰匙便被索取一空,成果遠遠高於預計。


「你還真有天賦啊。」離衣翻了翻剩下的傳單,在看到介紹文字後挑了眉,臉上終於出現冷漠與厭煩以外的表情。


「是要謝謝您,能接受我的私心,以這種方式庇護人類。」在書店替喜歡的書寫推薦海報的技能,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了,紙用手指捲著髮辮,被稱讚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我沒那個意思。對我而言,只要遵守規矩的,都是顧客。」


「是的,我明白。」


離衣翻了翻入住名冊,揮手把紙趕走,「你可以走了。」


「這樣就足夠了?」紙感覺自己沒幫上太多忙,連忙追問:「沒有其他事了嗎?我還能再找到其他客人,或是如果有需要打掃或整理……」


「不需要,那些事本來就有雙胞胎做,而且也住不下了。 」


「但是……」


「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該做吧。」


紙還想說些什麼,但離衣只是用細弱到幾不可聞的音量說了句話,下一秒他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祭典之中。


身邊傳來啪噠一聲,坐著的椅子突然消失,一時反應不及,九重仰天倒地。紙瞬間就想到曾經看過的網路影片,四腳朝天吐舌裝死的黑白色哈士奇,他立刻忍俊不禁,撇過頭摀住臉小聲笑了起來。


「可惡,離衣那傢伙!」九重咒罵,紙忍不住又笑,一面伸手把九重從地上拉起。九重拉住紙的手,沒借力而是自己爬了起來,一面拍著頭上身上的土,滿臉憤怒,「她一定又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我們就好好逛祭典吧!」紙擦拭眼角笑出的淚花,幫著九重拍掉衣袖上沾的土。幸好這裡的天氣一直都是乾燥的晴天,乾燥的土壤彈一彈就都落在地面了,沒讓紅衣沾塵。


九重歎了口氣,跟著紙勾起嘴角笑了,「你終於笑了。」


紙摸著自己的臉,他以為自己看起來應該沒事,沒想到還是被九重察覺。那種從內心泛上的恐怖感,令人久久難以忘懷,被視作獵物供人追捕獵殺,讓獵人從中能享受殺戮的快感與血腥的盛宴,這種令人作嘔的體驗,甚至有些熟悉。


「從早上那件事之後,你一直都很緊張的樣子。」九重低下頭,臉上滿是愧疚與後悔,「對不起,沒在你身邊。」


『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我?』


他以為他又要錯過他了。


「不是你的錯。」紙真的是這麼想的,「那是個意外,意外這種事是無法避免的。」


「不是意外,如果不是你來了這裡……」九重臉色蒼白,「我就不該讓你來的。」


紙感覺自己彷彿聽見了什麼。


他輕聲問:「九重,我到底為什麼會誤闖進這個祭典呢。」


「不是誤闖。紙,是你自己要求要來參加祭典的。」



†††



之後不管紙怎麼問,九重都不肯再說出跟他失去的記憶有關的資訊,紙只能放棄提問,依照自己昨天的想法,開始尋找可能有用的攤位。


有用的攤位雖然難以尋覓,花瓣倒是消失的異常輕易。


紙晃著自己手上會說話的綠色水球,那是玩遊戲換來的,也藉機消除了一瓣花瓣。雖然乍看之下有點噁心, 只有一張嘴巴,但其實就跟錄音娃娃一樣,除了重複別人的話之外,不會做其他事情,也沒有危險性。


紙戳了戳那張嘴,沒敢伸進去試試,那張嘴蠕動了下,又說了一次剛剛紙用來測試的話:『貓咪的小貓的小貓咪。』


「不是貓。是狗。」紙小聲說。傻呼呼地,連說謊都不會,怎麼會是貓呢?


「什麼貓跟狗?」九重拿了兩串烤肉回來,一串顏色正常,一串則灑滿辣粉,他將近乎通紅的那串遞給紙,「吃吃看,應該可以再消一瓣花瓣。」


「沒什麼喔。」


紙慢了一秒才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吃完整串包含玉米、洋蔥與青椒的烤串,唇色被辣得嫣紅,他舔了舔沾在嘴角的粉,舌尖上的灼燒感成了食物最好的調味料。在最後一口食物下肚的瞬間,一片櫻花被消除了。


他就剩下兩瓣花瓣了。


「所以其實人類越來越少的原因,是因為消除花瓣離開了嗎?」紙自言自語說著。


這是最好的推測,也有可能是……


「可能是。」九重探了探四周,「妖怪也離開了不少,大概是已經失去興致了吧,攤位也少了很多。」


那可有點麻煩,紙暗忖,原本按照他的計畫,祭典的前幾天應該用以觀察,執行消除花瓣應該是後幾天,甚至是最後一天的事,但如果攤位減少的速度也很快,那他今天最好就將花瓣的事盡可能處理完畢,只保留一片以防萬一……


舌尖傳來甜味。


「在想什麼?」九重把懷裡有些融化的櫻花切糖塞進紙嘴裡,自己也來了一塊,一面嚼一面問著。


「在想攤位變少的事。」紙告訴他,嘴裡有些含糊讚嘆道:「好香的糖。」


「可惜今天玩切糖的攤位好像已經收了,不然你的手指這麼靈巧,一定很適合切糖。」九重說,想起了有一面之緣的面具少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成功離開祭典了,希望他沒事吧。


如果所有攤位都消失了,人類還能回去嗎?


「九重,如果沒消除完花瓣,祭典過去仍然留在這裡,一定會成為食物嗎?」紙問。


「應該沒有例外,畢竟祭典就是這樣的地方,會吃人的妖怪幾乎都聚集在此。」


「那如果不是透過祭典,而是從其他管道進到妖怪的世界呢?」


「如果躲得好,或遇上不吃人的妖怪,很快找到辦法回去人類世界,說不定有活下來的可能。」九重抓了抓頭,面露不解,「怎麼突然問這個?」


「九重,我問你……人類有可能永遠留在妖怪世界嗎?」


紙問。他發覺自己居然開始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不可能。」九重搖頭,眼裡滿是遺憾,「世界分離之後,人類早已無法活在這此世,妖怪也無法活在彼世。」


那你又是如何認識我,陪在我身邊的呢?


「也是呢。」紙笑笑,「真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他沒養過寵物,當然也沒養過狗,他想不起來原因,或許是他不能,或許是他不適合,總之他從未對自己以外的生命負過責,但他記得他以前曾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自言自語,還不只一次,而這個習慣並不是天生的,是離開……離開哪裡?是家嗎?


跟其他片段的記憶相比,有關於他年少時光的記憶是最破碎的,足足十六年當中,留下的只有幾個片刻:巨大到令人畏懼的木造建築圍牆上的一小塊藍天;面容端正的少年在雨夜裡給了他一個金色的鳥籠吊飾;笑起來青春甜美的少女給了他一塊草莓蛋糕;戴著眼鏡的嚴肅青年給了他幾本書,下一秒就成了因為經年累月的翻閱,已經綻線的彩色圖鑑。


他們是誰?為什麼只有他們沒被遺忘?


『——,我只有你了。』


最重要的名稱被消除,他又是在對誰說話?他想喚著誰的名?


『快點想起來。』離開旅館前離衣說的話又出現在紙的耳中,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別讓自己後悔。』



†††



【第四日】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有想過我知道了會有多難過嗎?

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你的選擇裡有考慮過我嗎?

我的選擇一直都是你。

難道要我就這樣眼睜睜看你去死嗎?

你看不見的。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復,我只想待在你身邊。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傻……

和你有關的記憶,我一絲一毫都不想忘記。



†††



時間剛過零點,已是第四日早晨。


窗外歌舞仍然喧鬧,傳到房裡卻僅剩模糊的片段,彷彿人聲匯集而成的雨,影影幢幢地敲動耳膜。九重靠坐在房間一角,臨著矮桌低垂著頭,胸口微微起伏,規律而綿長的呼吸輕淺地在房內迴盪,燭影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紙伸手就能碰到濃厚深沉的黑,如同觸摸黑夜。


但他沒有。


紙只是看,保持似遠似近的距離望著燭火搖曳,看著陰影在沉睡的臉龐上刻下幾不可見的時間。以外貌判斷,九重大概二十多歲,對人類來說已經是足以成家立業的年紀,但對時間流速動輒千年的妖怪來說,二十年不過是一眨眼的時光,頃刻錯失。


他沒問九重的實際年齡,雖然想知道,但更擔憂答案遠遠超乎他的想像。人的一生不過是由百年的時光串起,即使相遇,即使相伴,他也不過只是九重生命中的一瞬間,縱使再美好、再痛苦,過了百年、兩百年、數百年,總是會遺忘的。


他也問過自己:九重對他而言,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他不只一次自問。明明應該認識很久,觸摸到的瞬間卻又如此陌生;明明想報以信任,不安全感卻如影隨形;明明應當有著共同的回憶,卻只有他一人遺忘所有。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紙百分之百確定,被遺忘的名字就是九重。他不會錯聽自己內心的悸動,但也不認為失去記憶是個巧合。


趁著空檔,這三天內他瞞著九重,私下到處詢問,卻得知沒有任何人——妖怪也一樣——被消除記憶。頂多只有想不起自己是何時何地誤入祭典,沒有一人像他這樣,如同桶水被倒空,僅存涓滴。


他不認為這是意外。如果一切都是意外,為何九重在第一天就告訴他這是正常的?如果是意外,為何九重絲毫沒有對他的失憶感到擔憂?而妖怪世界與人類世界明明是被分隔的兩個世界,九重到底是怎麼樣來到他身邊的呢?


從三天的相處中,紙確信自己曾與九重相伴,身體記憶不會說謊,眼神交會的時刻,被記住的小習慣,草木薰香的喜好,嗜辣的食癖,衣物上相同的氣味,還有更多更多,都是朝夕累積的習慣。


他想,九重喜歡他,甚至,更之上的,可能是愛著他的。


只有愛才能解釋,所有微小的喜好都被牢牢記在心底。只有愛才能讓一個人望著另一個人時,眼裡的情緒複雜到旁人都能一眼辨明。而他原本應是被蒙蔽的當事人,卻在成了沒有記憶的旁人,反倒能退一步看清。


所以他才會覺得他們不是朋友。


但在記憶這點,九重應該說了謊。


但為什麼要說謊?為何從不設法讓他想起一切?他失去的記憶究竟有著什麼?九重瞞著他的事情究竟有哪些?


他必須想起來。


藉著燭火的光芒,紙望著手裡繪著紅色彼岸花的風鈴,細線懸掛的造型像是倒置的花,花瓣狀的琉璃光華流轉,讓彼岸花彷彿被焰火燃燒。鈴鐺裡的小球隨著手晃動,傳來細微滾動聲,滴溜滴溜的轉。


和他預料的相同,祭典內有能操縱記憶的妖怪。他第二天鎖定了幾攤,但直到第三天,聽見其他人交談間洩漏的訊息,確定物品可信後,他才真正決定下手。


趁著把九重支開的片刻,他與店主交易,獲得兩個小小的風鈴,分別是粉色的櫻花與紅色的彼岸花圖案。店主告訴他,櫻花能讓他夢見最快樂的往事,彼岸花則能讓他沉睡在最不想面對的過去,他想這二者當中總有一個會有九重的身影。


既然是他自己決定參加祭典,那麼遺忘或許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但不論當初的他是為何選擇抹去記憶,現在他需要一個答案。


紙閉上眼睛,任無風的房裡響起鈴音。


†††


黑暗中,漣漪泛著光。


水滴落下的聲音被細微的鈴響牽引,從點滴彙集成了暴雨。


這場雨從早上開始就沒停過,像是所有雲都集中到了有栖川老宅上,雨點如同簾幕籠罩古色古香的木製宅院,把細碎的人聲耳語都淹沒。烏暗的黑雲裡隱隱滾著雷,金絲從雲隙間透出,下一秒就成了震天巨響,彷彿警告。


有栖川紙待在房裡,因為年幼與瘦弱而顯得又圓又大的眼睛眨呀眨,摸著攤在桌上的海洋圖鑑。映入眼裡的多色照片像是小小的珠寶盒,在大哥送的所有圖鑑裡他最喜歡這一本,已經翻看無數次,裡面的內容也爛熟於心。


他喜歡魚,因為魚可以在海裡自由自在,想去哪都可以,不像他只能待在這裡,哪裡也不能去。


摸著半透明的水母,恍惚間熟悉的圖片變得陌生而親切,像是與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或許是雷聲太過喧鳴,讓他忘了自己上一秒在哪裡。


雖然還是處暑,最熱的夏秋交際,但他的四肢卻突然升起一股冰冷,寒毛直豎,像是有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失去了翻閱圖鑑的心情,他闔上書,走到門邊,聽起水珠打在檐廊緣側後濺上紙拉門的聲響。和紙沾附濕氣變得有些透明,質感比平常柔軟,他小心翼翼摸著新奇的觸感,生怕一不小心戳破引來傭人的責怪。角落裡,黃銅掛鐘慢悠悠響了兩聲,指針走到二,已經是下午兩點。


大概是因為暴雨,平時會從主殿送來的午膳遲遲沒有出現,紙摸著已經飢腸轆轆的肚子,今天早上他只吃了碗白粥,因為父親說過早上不能過量飲食,所以他的早飯一向單調,幾個小時前他就已經餓了。如果雨繼續下到晚上,照慣例,很可能連晚飯都不會送過來。紙偷偷將拉門拉開一條縫,感受雨絲的涼意從縫隙間滲入,他用手接住看不見的水珠,望著窗外石燈籠像是雨中的孤島,火焰早已熄滅。


他想,不如趁著天還亮,不用提燈就看得清路時,先去台所找點吃的,運氣好遇上美子阿姨,說不定還可以拿到幾顆葡萄。七月時言葉姐姐對他說過,因為媽媽喜歡,所以去年家裡插了葡萄,現在已經結了小果,等到九月就可以吃到飽滿的葡萄。


他喜歡葡萄,喜歡撥開皮的瞬間香氣溢滿房間;喜歡透明泛綠的果肉像是果凍;喜歡果實滋味甜美有如秋天的豐饒;也喜歡葡萄皮營養但酸澀的口感。可惜他每天飯後的水果都是同樣幾種輪換,春天的蘋果,夏天的櫻桃,秋天是哈密瓜,冬天是橘子,很少有的幾次才能吃到其他水果。


父親說,人必須學習克制自己的慾望,嚴以律己的儉樸度日,吃穿用度都只需要不虞匱乏,沒必要過度追求。他認同父親的話,只是偶爾也會好奇,為什麼言葉姐姐來找他,看到他的晚飯,都會露出很難過的表情,甚至塞給他蛋糕讓他多吃一點呢?


美子阿姨……不對,父親不准他叫傭人阿姨,說這是「亂了尊卑」。紙不太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尊或是卑,但也不敢問父親,只好在心裡偷偷叫。美子阿姨說過,她家有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剛進中學校,活蹦亂跳調皮搗蛋,跟他完全不一樣,有機會的話她一定要把那個調皮鬼帶過來見他,讓他跟他好好學學禮貌。只是當他對美子阿姨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想見見他。』時,美子阿姨卻像是說錯了什麼般,露出了平常他會在其他人臉上看到的笑容面具。


他不喜歡看到這種表情。幾次他沒經過父親同意就偷偷跑去主殿時,看見的就是同樣的臉,他知道這個表情代表他不受歡迎。所以美子阿姨其實並不希望她的孩子見到他。但那也無所謂。紙心想。如果真的見到面,他也不知道該跟他玩什麼,他會喜歡一起看書,或是照顧花嗎?


他已經十五歲,應該比美子阿姨的孩子大兩歲,但他一直都待在家裡,私人教師會到這裡教他課業,或是有栖川家孩子應有的書道、茶道、花道等知識。他喜歡學習,但中學校裡會不會比較好玩呢?會不會能交到很多朋友呢?


幾年前他求過父親,想跟硯哥哥或言葉姐姐一樣出門上學,但父親厭惡的眼神讓他明白,父親不希望有人見到他,不希望他出現在任何人包含他自己的眼前,甚至希望他消失。


那為什麼要生下他呢?


言葉姐姐或許忘了,但紙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她曾經說過一次,說自己不是母親的孩子,所以父親跟母親才這麼討厭他。那他的母親是誰呢?他的母親會不會愛他呢?會不會像美子阿姨一樣,說到自己的孩子時臉上都泛著光呢?


問題沒有答案,但即使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每當想到可能有那麼一個人,會掛念他、疼愛他,而不是忽視他、冷落他,把他當成自己的第一優先,永遠愛著他,紙就覺得心裡脹得滿滿的。


而他已經找到那個人了,那個人——究竟是誰?


紙搖散腦子裡突然出現的念頭,他總覺得今天自己不太對勁,腦子裡好像多了些事情,細想卻想不清多了哪些,大概是真的餓昏頭。


直到鐘響三聲,台所熄火,紙終於確定今天他不會有午餐了,但他也決定不離開屋裡。他總覺得門外有可怕的事物在等著他,離開庇護他就會像羊入虎口般掉入陷阱。


只是錯過一餐而已。紙心想。他已經不餓了,可以等到晚上,等真的沒有晚餐再考慮怎麼辦。


他慢慢闔上拉門,在暴雨昏暗的天色中點亮檯燈,書櫃被書塞得滿滿當當,他抽出植物圖鑑,難得有些放縱的盤腿而不是跪坐,翻起帶著綠意的圖鑑。


他的院子裡種了許多的花,但他唯獨討厭百合。


紙愣了下。他討厭百合?他什麼時候開始討厭百合的?


內心莫名的警鈴仍然響著,他不知道原因,只能試圖沉浸在書中逃避,但恐懼越來越大聲,直到紙拉門被粗暴扯開。


「抱歉,我在雨中迷路了……你是哪位?」


伊佐霧史走進門,手裡拿著朵剛摘的百合。


†††


紙甫睜眼就衝出房間,衝到走廊上共用的廁所,連門都沒來得及關的劇烈嘔吐。九重被他的動靜驚醒,立刻跟上去替他拍背。


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完,直到只剩乾嘔,紙低低喘了口氣,九重連忙遞了手帕與水杯給他,他擦臉,漱口把嘴裡的酸水吐淨,眼角注意到廁所窗外天已經濛濛亮了。


第四日清晨到了。


「又夢到以前的事了?」九重扶他走回房間,又弄了條熱的濕毛巾回來,小心翼翼擦拭他後頸黏膩的汗水。


「你怎麼知道?」紙遲疑一下,「我說過夢的內容?」


「你說過一次。」九重把熱毛巾遞給紙,轉身避開他的臉。


紙拿下面具,緩緩擦著臉跟脖子。面具一點沒髒,大概是山神的小法術。


彼岸花風鈴帶來的夢境讓他想起很多事情:他從小被關著的西屋;他的姐姐言葉,第一次見面就給了他一塊草莓蛋糕;他的大哥墨,成婚離家前送給他一套圖鑑。


還有伊佐霧史。他惡夢的根源。隱瞞身為言葉未婚夫的身份,用甜言蜜語誘哄他,欺騙他的感情,說要帶他遠走高飛。卻在被撞破行事時,說是被他誘惑,因為他嫉妒,想破壞姐姐的婚姻,一切都是他自己下賤。


當年的他真的這麼認為。


夢裡,他重溫父親當年用彷彿看到垃圾的神情,對著他冷冷道:『你果然是你母親的孩子。』


他的母親是佐竹理子的妹妹,而佐竹理子現名有栖川理子,是他的父親,有栖川言的妻子。他是父親與母親妹妹的私生子。


他母親設計他父親,懷了他後試圖藉此嫁進有栖川家,卻在失敗後拋棄他。因為他是私生子,是被生下的恥辱,有著那樣的生母,沒人願意相信他是受到伊佐霧史欺騙,因為他滿口謊言,沒人覺得他也是受害者。


事情發生後,言葉不再來看他,之後幾次遇到也將他視為空氣。住著的院子被嚴密看守,私人教師也不再出現,他成了有栖川家無人待見的影子。


重新體驗痛苦的過去讓紙反胃,但脫離夢境的桎銬,清醒後再次回想,紙卻發現,記憶似乎早就失去殺傷力,他的嘔吐更多是對那個不想再想起的人,以及曾經以為自己與他相愛的噁心感使然。


雖然沒有記憶,但他確信有人給了他容身之處與愛。他早已痊癒。


「九重。」他呼喚,九重立刻轉過頭來,「我想再休息一陣子,你要不要先自己出去逛逛?」


拒絕九重想留下來陪伴的要求,他三言兩語把九重推出房間。


「真的不用我陪你嗎?」九重不死心,仍然擔憂的問:「你還剩兩瓣花瓣,要抓緊時間消除才行。」


「不用了,你好好玩。晚餐時間再回來就行了,消除花瓣可以等晚上。」


「那好吧。」


送走九重,紙關上門。


彼岸花風鈴仍躺在枕頭旁,卻失去了有如火焰燃燒的色澤,怎麼看都只像隨處可見的廉價物品。


但紙因它找回了十六歲以前所有記憶。


夢境涵蓋了整段人生,意味著那些記憶都是痛苦的、折磨的、想被遺忘的,但也如他他心中盼望的,夢裡沒有九重。


九重從來不是他的劫難。


紙將它放至矮桌上,拿起一旁被懷紙包覆的白色紙包拆開。


櫻色的風鈴透亮,靜靜散發粉色的光華。


那麼肯定就在這裡。


兩人一同共度的,快樂的記憶。


紙吹熄燭火。


†††


下著暴雨的夜晚。


紙站在緣廊上,面前是有栖川硯,他的二哥。


緣廊外側被玻璃窗罩著,昏暗的夜晚讓反光像面鏡子,他趁機打量自己,似乎跟前一個夢境的樣貌相差不遠,大約十五六歲。


「你在聽嗎?」有栖川硯表情冷漠,話語中怒氣卻格外鮮明,「父親說要把你送去精神病院!」


「為什麼?」紙不解,「我有什麼病?」


除了小時候身體因為運動不足而長期虛弱,感冒之類的不斷外,他不記得自己有精神疾病,甚至是需要被送走的程度。


「他說要治療你的……心理變態。」有栖川硯難以啟齒,但為了讓紙快點理解狀況,他仍然逼著自己開口,「你不正常,你自己也知道吧。」


心理變態?「是因為我能看見鬼嗎?」


「你又在說什麼胡話!難道家裡有鬼嗎?」有栖川硯嚴詞反問。


「家裡沒有,但……」


「不要再編謊話了,只會讓父親更討厭你。」


他沒有說謊。紙心想。像有栖川老宅這種歷史建築,理應會有長居的靈或鬼物,他卻從沒在這裡看過。但離開蝸居以久的西屋,出了老宅後,他就時常遇見鬼怪,而那些非人之物通常不是友善的。


他沒有反駁二哥,只是問:「所以是為什麼要送我去那種地方?」


有栖川硯也沒瞞他,緊繃著神情道:「因為之前……那件事,總之,言葉要求解除跟伊佐家的婚約,但伊佐家吃定我們不敢聲張,提出了許多不平等的條件,父親勉強同意,但你的存在也瞞不住了。為了不讓有栖川家成為笑柄,父親打算把你送走,順帶治好你。」


離開這裡太久,紙都已經忘了這裡有多麼陳舊迂腐。只想著自己名聲跟地位的父親,把子女當成聯姻工具,長年禮佛閉門不出的母親,即使結婚也脫離不了父親控制的大哥,還有二哥跟言葉,全都只能在父親的手掌起舞。


「但我沒有病。」他低聲說。


「你喜歡男人。」


「性傾向不是病。」


「同性戀是不正常的。」


「所以,二哥也覺得我有病嗎?」


「我從來沒那麼想。」有栖川硯毫不猶豫答道,「雖然覺得有點違反自然,但那是你的選擇,我沒有對別人的選擇指手畫腳的習慣。」


他的回答讓紙意外。紙一直認為硯跟父親一樣,對他唯恐避之不及,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上次跟硯說話是幾歲,只知道他人口中對硯的稱讚總是源源不絕,是所有人都喜歡的少年,品學兼優,態度有禮,擔任學生會幹部,做出一番成績。硯像是光譜白色的那端,而他是被所有人厭惡的黑色。


「二哥不覺得我噁心嗎?」紙輕聲問。


「你才十五歲,真要噁心也該噁心那個伊佐家的混蛋,禽獸不如。」有栖川硯皺著眉,「我勸過父親,你只是因為被關住所以太寂寞,但他聽不進去……如果大哥還在家就好了。」


「大哥那麼愛惜羽毛,他會同意父親的做法的。」有栖川硯咬了咬牙,沒有反駁。


「我查過很多資料,父親要送你去的……不是什麼好地方,你很可能會一輩子都被關在那裡。」


「如果都是被關起來,在這裡或去那裡並沒有差別。」


有栖川硯搖頭,「不一樣的。健康的人被當成病人對待,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而且那家醫院不僅治癒率非常低,病人也幾乎沒待幾年就死了。我不想你變成那樣。」


「但這就是父親的打算吧。他希望我死在裡面。」紙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帶著隱隱的怨。


他還以為他釋懷了。


但有栖川硯給了紙一個輕輕的擁抱,不自在而陌生的,卻將他牢牢環住。


「我不是想為其他人辯解什麼,只是我覺得父親還在氣頭上,這個決定下得太倉促武斷了,我不想他以後想起這件事時後悔。」


「他會嗎?」


「他會的。」


話語從頭上與耳朵緊貼著的胸腔內傳來。硯比紙高了二十公分,罕見的溫情懷抱讓紙感覺鼻頭微酸。


「我以為你討厭我。」


「你是我弟弟。我從來沒那麼想。」有栖川硯拍了一下紙的背,幾秒鐘後又拍了下。


拙劣的安撫幾乎要逗笑紙。


兩人分開後,有栖川硯遞給紙一封信。


「我用你的名字報名了一間學校,彙集了全球菁英,三個月後開學,那裡是全封閉三年制,就算是父親也無法把手伸到那裡面去,這三年裡我會盡力勸說父親。」


他摸了摸紙的頭,「逃走,然後活著吧。活著總會有好事發生的。」


趁著夜色,有栖川硯催著紙打包行李,並帶他避開監視的人。藉著暴雨的掩護,將他送到門口附近。硯從身上掏出了一個紙袋遞給紙。袋子裡是數萬現金。


「抱歉,我身上只有這些,不能給你卡片,會被追蹤到。等等我幫你引開守衛,你就趁機離開。」


「那二哥你呢?你放走我,父親不會生氣嗎?」


「沒事的。父親不會發現是我。」


紙很清楚這是謊言,但他沒有戳破,只是又抱了一下硯。


「對了,還有這個。」有栖川硯從懷裡掏出一個吊飾,「這個也給你,是我之前去神社祈福過的,配戴過一段時間,希望也能保你平安。」


吊飾只有指節大小,造型是黃銅製的鳥籠,有如藝術品般精巧纖細。從硯手中接過它的瞬間,紙想起了一切。


關於九重是如何附身在吊飾,保護他,陪伴他,與他相伴了十年的歲月,以及兩人又是為什麼來到這個祭典。


九重快死了。


†††



【第五日】


我們打個賭吧,賭我會不會愛上你。

如果不會的話?

或許就代表,我們的緣分至此吧。

也許吧。

但只要我賭贏,你就要把一切都告訴我。

好。

全部?沒有絲毫隱瞞?

全部,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說好了喔。

說好了。



†††


敲門聲又急又快。


夢境被突然打斷,紙花了幾秒鐘才回神,揉著眼睛打開門看見離衣。


離衣已經換上一身華麗的正裝,雪色長髮被高高盤起,僅餘幾絲落在頸間,隨著花簪上垂落的藍罌粟輕晃。她身穿繡著金線的子夜藍羽織,像是穿著一襲夜空,白皙的額間點著三瓣朱紅,妖異又華美。


「離衣?你怎麼在這裡?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想起來了。」聽到稱呼,離衣就明白紙想起了一切。


紙點頭,「我全都想起來了。」


離人館的老闆離衣,其實是九重的親姐姐。而他們這次來祭典,也是因為她的邀請。


正確來說,是紙跟離衣打了個賭。


「幸好還不算太晚 」離衣道。


「什麼意思?」


「祭典再三個小時就結束,再不醒來,你只能永遠留在這裡。」


紙這才注意到天已經黑了。原本隱約而持續不斷的喧鬧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古老而悠揚的曲調,還有太鼓規律的鼓點。他推開旅館大門,黑沉沉的夜色像是死亡的黑幕覆蓋天空,所有攤位都空無一人,遠處舞台上燃起了熊熊火光。


「已經是第五日晚上了?」


紙完全沒預料自己睡了這麼久,他幾乎是從第三日晚上便一路睡到現在,足足將近兩天。後頸的兩枚花瓣仍然彰顯著存在感,提醒他回到人類世界的機會即將消失,像是無聲的警告。


「房間裡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以為你們已經離開了。幸好雙胞胎過來喊我,我才知道房裡還有人。」一面說,離衣一面盯著紙,還對著紙的頸側嗅了嗅。


「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嗎?」紙嚇了一跳。


「雖然很微弱,但我聞到枕返的妖力。你跟他們做了交易?」


紙聽過枕返的傳說。枕返是日本妖怪的一種,可以控制夢境。傳說中,枕頭是連接現實與夢境的橋樑,睡眠就是人的靈魂離體入夢的時候,而枕返就會趁機惡作劇,把枕頭抽走,讓靈魂跟身體的聯繫斷開,讓靈魂回不了身體。


「交易應該是沒有,但我在某個攤位上拿到了可以控制夢境的獎品……」


「這也算是一種交易。看來這應該就是讓你醒不過來的主要原因了,枕返大概是想讓你來不及離開祭典,才延長你的夢境。」


「我有先確認應該安全,才決定使用的,看來我還是太掉以輕心了。」


「別太小看妖怪。鑽漏洞或使詭計的從不在少數,就算看上去親切友善,在心裡他們大多都還是把人類當成玩具跟食物的。」離衣沉著臉。


「也不全是這樣。」紙笑了笑,「妖怪不全然都是壞的,像你就不是。」


離衣轉過頭。


「還有,謝謝你。」紙真誠的對著離衣道謝。


「謝什麼?」


「謝謝你喚醒我。也謝謝你願意給我機會。」


回憶起一切後,紙也想起了自己與離衣的賭約。


「雖然用了點小手段,不過既然你已經想起來了,代表打賭是你贏了。」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離衣將頭轉開,語氣不甘不願地回道:「沒什麼好謝的。我也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弟弟。」


「對了,九重呢?他回來過嗎?」紙立刻追問。


「從昨天下午我就沒見過他,如果沒跟你在一起,應該就是黎司把他帶走了。」


黎司是九重的三哥,也是甲斐犬妖現任族長,進來祭典的當天,也是幾人立下賭約當時,紙見過他一面。和冷漠卻溫柔的離衣相比,他就是一塊堅硬的冰,長年不化。


離衣神色嚴峻,「我們動作得快點。黎司很專斷獨行,他很可能會直接違反黎虎……不,現今該喚他為九重了。黎司可能會違反九重的意願,直接把他帶回族地。」


「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離衣,你可以幫我嗎?」紙問。


離衣點頭,「我會信守我們的約定。」


她對紙的後頸吹了口氣,尚存兩點的微熱在頃刻間就僅餘一枚,「先幫你消除一瓣,算是感謝你前天幫我拉了那麼多生意。也免得等等出現其他差錯,導致來不及離開,你自己也小心點。」


「你知道他們在哪嗎?」


「祭典結束後,『門』會打開,黎司要把九重帶回去妖怪世界就必須經過那裡。剩下我們邊走邊說。」



†††



一切都有預兆。


半個月前,紙突然被鬼怪襲擊。


和受到規則管束的妖怪不同,由人的怨念或是魂魄形成的鬼怪,能夠自由穿梭在兩界之間,甚至因為獵食,更多都待在人界。


有栖川老宅長年有高僧祭祀,鬼物無法存在,所以直到十六歲生日前夕逃離家門,紙才真正感覺到異常之物的可怕。九重說,知悉存在即是種邀請,鬼物對感覺不到的人類毫無興趣,但對於能看見的人,就像是一群烏鴉中間出現了一隻白鴿,會特別引起它們的好奇,進而打量、玩弄,更甚至是捕食。


紙與九重的初次見面,也就是正是在十年前,紙的十六歲生日當天。


當時,紙正在逃離鬼物追捕。最一開始那些黑影只是在原地打轉,直到它們發現他看得見,摸得到,就立刻改變了行為,開始纏著他,追著他跑。被鬼氣沾染到的皮膚,沒多久就開始灼痛,留下像是瘀青一樣的抓痕,即使擦藥也無法減緩痛感,於是他只能試著逃跑,讓自己遠離那些非人之物。


大街上的人沒有一個看得見鬼,即使他想求助,也無人出手幫忙,甚至是把他當成是神經病躲避,出聲喝止他。驚慌、恐懼,卻無處可逃,扭曲的黑影不斷尾隨,像是貓捉老鼠將他抓了又放,讓他徒勞無功的不斷逃跑。


而九重就在那樣的黑夜裡現身。無星無月的深沉黑夜,陰雲逼進大地,霓虹燈都在巷子的另一頭,紙被逼進死巷,眼前全是扭曲的臉孔與慘白的人影,身上全是傷口。而紅衣從天而降,在風中獵獵飛舞,九重周身燃燒著血色的光芒,隻手便以妖力粉碎塞滿了整條巷道,龐大而糾纏的黑色怨念,威勢宛若神祗。


他落地,一把抱住紙。


『我終於找到你了。』


回過神來後,紙從九重口中得知,他們兩人已經認識了三世,而他正是為了守護紙,死後才沒有前往輪迴,而是以魂魄之身待在人類世界,尋找他的轉世。驚慌過去後,紙漸漸接受了九重的存在,也習慣了這個沉默的影子永遠陪在他的身邊,片刻不離。


九重眼裡只有他的存在,即使死也沒有離開,生活裡除了他之外,別無他物,這填補了他一部分的安全感,卻也讓他更加焦慮。因為有關於他們的前世,以及他的過去,九重絕口不提,而紙完全無法忍受九重有任何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明白自己的佔有慾不太正常,但九重像是他的鑰匙,能密合他心裡需要被充滿的那塊荒蕪,讓他明白即使自己殘缺而破損,依然會被愛著,因此他更無法放手。


從九重無意間洩漏的片段當中,紙猜測,或許是他過去兩世的死因都與九重有關,這才導致九重對他的愧疚,即使兩人已經相伴十多年,仍然無法抹消。也像是想要抹消自己的存在般,從第一天見面的那個擁抱後,九重再也沒有碰過紙,哪怕是一根手指,沉默而安靜的附身在吊飾內,替紙驅除鬼怪的接近,偶爾以靈體的模樣現身,卻怎麼也觸摸不到。


紙本來以為他們會繼續這樣相處下去,直到他死亡,而九重會動身,繼續尋找他的轉世,像是找上他前世那個可憐的遊女,或像此世一樣找到他。他會持續在他們身上追尋過去的虛影——那個曾經是他的鈴蘭花妖。紙不想承認,但他嫉妒他自己。他嫉妒曾有一個自己,可以與九重相伴遠超過人類的壽算,能擁有他不曾知曉的記憶,能讓九重愛著足足千年的時光。


他是愛著九重的。他知道九重也愛著他。只是回憶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長河,他在這頭,九重在那頭。


他害怕九重終有一天發現,其實他喜歡的根本不是他。他只是個回憶的替代品,內裡早已不同。他的恐懼讓他們的關係始終停滯,即使經過十多年依然沒有進展,沒有人敢戳破最後一層窗戶紙。


但半個月前那個晚上,九重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但那瞬間,倚靠在牆角發呆的九重身影就像是被雜訊干擾般,閃爍而模糊,紙甚至能看見他背後透出的花盆。


「九重?」紙以為自己看錯了,趕緊放下手上的書,湊到九重身邊。


九重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見它們已經恢復凝實,低聲道:「沒事。」


「剛剛那樣不像沒事。」紙追問,卻怎麼樣都無法從九重口中得到答案。於是他賭氣離開家門,卻在離家不遠處被鬼物襲擊,手臂留下了深深的三道抓傷。


聞到血的氣味後,九重立刻趕到他身邊,同樣驅走鬼怪。


事情似乎是揭過了。


但紙很清楚,以往九重留在他身上的妖力可以輕易阻礙非人之物對他的存在認知,但現在從牆角的暗影,黑夜裡細微的呢喃,門縫裡輕輕的搔抓聲,他感覺到一切都不同了,那個曾被九重的力量阻隔在外的世界又要回來了。



†††



被鬼怪襲擊的數天後,離衣出現在紙工作的地方,報上了自己的來歷。沒等九重阻止,紙立刻請了假,將她帶到咖啡廳裡點餐。等服務生離開後,離衣也不拖泥帶水,直接說出重點:九重即將消失。


「不好意思,離衣小姐,請問……消失是什麼意思?」


「離衣!」九重想阻止她開口,嘴巴卻被離衣一個彈指就封了起來,甚至整個人都像是木乃伊一樣被捆著倒在地上。


「閉嘴黎虎。我不是來找你的,你安靜一點。」她把人塞進椅子底下,不讓他探頭。


「別那麼拐彎抹角,直接叫我離衣吧。」而後她解答,「就是連靈魂都消散,無法轉世。」


「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紙問,神色鎮定,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消耗過度,所以撐不下去了。誰叫他這一千多年都半死不活的撐著,還不讓我們找到,現在力量消耗的差不多,當然就不行了。」離衣理所當然地說。


「為什麼會消耗過度?是因為要保護我嗎?」紙想到那些總是莫名糾纏的鬼怪,「我一直不明白,它們為什麼要襲擊我,真的只是因為我看得見嗎?」


「你該不會以為轉世忘了一切,就不用贖罪了吧?」離衣冷笑,躺在地上的九重突然死命掙扎起來,像是試圖阻止她開口。


「贖罪?什麼罪?」紙急急追問。


九重的反應讓紙察覺離衣說的應該是實話。但罪又是什麼意思?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為什麼九重一直以來都在隱瞞他?難道是因為他前世曾犯下某些罪孽,這才讓鬼物纏著他不放?那九重一直以來對他說的原因其實都是謊話嗎?九重到底還有什麼事情還瞞著他?


他該相信他嗎?


「這件事不該由我說。」沒興趣涉入這件事,離衣將話題拉回,「消耗過度的問題無法解決,因為靈體無法經由修煉補充力量,但甲斐一族內有能讓他不用再以魂魄之身存在的辦法,但他不肯跟我們回去。」


「為什麼?」


「因為你。」離衣冷漠道:「方法是重獲新生,就是字面上那樣,他會回到母體裡重新出生,失去所有記憶,從幼犬型態開始重新修煉成人。如果超常發揮,或許三五百年後能再修煉成人型。」


紙怔住。


九重會忘了他?他會忘掉他們無數日夜只有彼此相伴的時光,忘掉那些連他都不知曉的過去,忘掉他們之間的所有記憶,再也不會找尋他的下一世?


紙低下頭,離衣沒有打擾他,用吸管攪了攪服務生端上來的冰咖啡,看著水珠從杯壁滑落,逕自緩慢啜飲。


幾分鐘後,紙以嘶啞的聲音問:「還有多久?」


離衣算了算,「好一點,七八十年;糟一點,三五十年吧。」


紙立刻抬起頭,睜大紅了一圈的眼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又被離衣打斷。


「聽起來長,但實際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轉生必須在至陽之日實行,大約是在一年後,錯過只能再等六十年,而我不確定黎虎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以人類來說,幾十年是人生的一半,漫長到難以想像未來;但對妖怪來說,這不過是眨眼間的時光,一不注意就會過去。他陪著你,度過短短幾十年,等待生命逐漸消亡的命運;或是我帶走他,你們就此離別,但他能夠擁有妖怪該有的壽算,恢復身軀,也能遺忘痛苦的記憶。」


「如果你愛他,該怎麼選,很容易吧?」


離衣問著,聽上去卻只像是在宣判結果。


分別即是永別。


將二者同樣放上天秤,孰輕孰重當然非常容易判斷,甚至簡單到殘酷。紙明白離衣為什麼將選擇權交給他,因為不會再有更好的結果了。對妖怪而言不過是眨眼的時光,以人類的壽命來看卻悠久而漫長,即使用一生等待都不一定有結果。若是這次分別,人妖殊途,從今往後,他們再無重逢機會。他甚至還不曾好好對九重說過愛。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在恐懼、試探、猜疑,連原本該說的話都沒有好好說,以為還有時間,以為還有機會,以為不開口對方也會懂。


但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我明白了。」他答。


離衣點頭,解開九重的束縛,「他就交給你說服了。當然,你身上的罪我也會一併處理,以後你再也不會被妖怪糾纏。」


九重坐了起來,卻好一陣子都安靜地沒有開口,離衣也沒理會,逕自招手叫來服務生點餐。為了抵抗酷暑的夏日,咖啡廳的冷氣開得很足,沒待多久便讓人冷得顫抖。紙望著桌子對面迴避眼神的九重,冰冷的指尖在桌子下交握,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你沒什麼想說的嗎?」他問。


「……對不起。」九重低聲道歉。


「我不是要你道歉。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九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於是紙又問,「那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你受傷那天。我沒趕上,就是因為離衣跟黎司找到我了。」


「所以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像是疑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紙低聲呢喃。九重對他一次又一次的隱瞞,讓他感到異常無力,「你總是這樣啊。」


「我,我只是不想你擔心!我覺得我可以撐下去——」


「然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如果離衣不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瞞著我一輩子?」


「我……」九重咬了咬牙,沒敢回答。


「你覺得自己沒錯,對吧?」紙用手指抵住九重的嘴唇,阻止他開口,「別否認,我知道你的確這麼想。你是不是覺得,即使你一個人去死也無所謂,反正我轉世後還是會忘了你?」


「……嗯。」


「確實,直到現在,我都沒辦法想起我們的前世,所以,下一世如果你沒來找我,或許我就會什麼也不知道的找個人類結婚生子,平凡而普通的度過一生吧。」


「那也很好……」九重伸手,試圖把紙垂下的瀏海撥到耳後,空懸的手指卻什麼也沒觸到,從髮絲間透了過去,連一根髮絲都沒有揚起。他望著自己的手,重新收回袖口裡,神情哀傷而充滿歉意,「你值得那樣的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我也很嚮往那樣的生活。」紙歎了口氣,笑了笑,「所以我要說的是:我不會阻止你,想留在我身邊就留著吧。」


沒等九重開口,離衣困惑地打斷了他。


「你沒聽清楚我剛剛說的話嗎?。」


「聽清楚了。但既然九重一開始就選擇留下,代表他寧可放棄壽命都想跟我在一起,這就是他覺得最好的選擇,那我為什麼要阻止他呢?」


「如果選擇留在你身邊,他會死。你們還有一年的時間道別,這樣還不夠嗎?」


上桌的冰紅茶一口也沒動,但泡在裡頭的紙吸管已經軟掉,紙將它抽起來放到一邊,替自己加了五包糖,用攪拌棒慢慢拌勻。冰塊與透明的杯壁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慢慢喝了半杯,這才開口。


「當然不夠,怎麼可能會夠呢?」


「不管是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對我來說永遠都不會足夠。如果只是選擇活著或死亡,我當然希望九重活著。但你說,你們會讓他重獲新生,那代表,他會擁有新的生命,重新學會去愛、去恨、去流淚、去微笑,所以,從今往後,他的快樂與悲傷都與我無關,他會忘了我這個人,還有與我有關的一切。」


「我無法接受。」


「我知道自己有多偏執。我甚至都能想像,過去那兩世的相處裡,我們一定也互相折磨過好一段時光。但即使為無法斬斷的糾纏感到痛苦,被存在或不存在的記憶折磨到絕望,我都不希望他會遺忘。我更無法想像,他的世界裡未來會出現比我更重要的人,也無法想像他的生命裡沒有我,或與我有關的一切,一絲一毫的存在。」


「如果他會忘了我,我寧可讓他死在我面前。」


望著九重,紙輕輕笑了,「九重,你會討厭這樣自私的我嗎?」


九重立刻搖頭。


「那會害怕嗎?」


「不會。我覺得……紙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很好。」


紙望進九重眼裡,試圖尋找恐懼,卻只看見愧疚。


他是在為了什麼愧疚呢?


「就是這樣。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好好陪伴九重,直到他或我生命結束的那天。」紙對著離衣笑了笑,臉上帶著歉意,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決心,「也很抱歉,事情不如你的期望發展。」


「我倒覺得這一趟來得不算太虧,黎虎的眼光不錯,你比我想像的有趣多了。」離衣笑了笑。


紙把杯子裡的甜紅茶喝乾。


「過獎。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們就先離開了,我還得回去幫忙關店。」


「我話還沒說完,先別急著走。」


「如果是勸告就不必了,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


「當然不是,只是看在你還算入我的眼的份上,有個有趣的新提案。」


離衣看著牆上的月曆,算了算時間,「你們運氣不錯,下個月山神大人打算舉辦祭典。」


「那又如何?」紙問。


「你想不想讓黎虎變成人類?」



†††



那天,離衣和紙打了個賭。


『在祭典當天,我會封印你跟九重有關的所有記憶。如果你的執念夠強,在祭典結束以前破解封印想起九重,就算你贏,我會幫你把黎虎變成人類,也處理你們的糾纏,讓你們好好當普通人。但如果你失敗了,我就會替黎司把黎虎帶回族裡轉生,做為感謝,我也會處理你的眼睛。』


考慮再三後,紙無視九重擔心他安危的抗議,同意了這個賭約。


兩週後,祭典開始當天,藉著離衣的幫助,紙跟九重被『邀請』參加祭典,而在賭約效力下,紙失去了所有記憶。


但在已經全部回想起來的此時,紙想起十年前第一次看見九重那天,九重從天而降擁抱他的瞬間,他就知道,他必須抓住這個人,死也不能放手;而在祭典失去記憶,醒來看到九重的第一刻,他的內心就鼓動著,告訴他,這個人是他的,即使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趕往舞台的路上,紙問離衣:「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選擇幫我?我以為你會更希望九重回去。」


「我當然不希望九重死。」離衣輕聲道。「但未來該由他自己選擇。而且,我討厭為了對方犧牲的戲碼。犧牲自己讓對方幸福,自己卻活在長久的痛苦之中,這只是自我滿足。活著已經這麼無聊,為什麼不像你這樣,自私一點,誠實面對自己的心呢?」


而且,如果當年我有這個機會,說不定我也會這樣選擇吧。離衣低聲道,但紙沒有聽見。


祭典已經尾聲,所有妖怪都圍著燃起火焰的高台跳舞,戴面具的人類幾乎已經全部消失,少數幾個連面具也不戴了,癲狂般跟著妖怪手舞足蹈。離衣與紙來到中央舞台,在人群中試圖尋找九重的身影。


「在那裡!」


離衣指著林間縫隙裡透出的神社,黎司就站在那處,斜倚著樹,而九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火光在黎司臉上燃燒,樹葉的陰影讓九重的五官曖昧不清。


「九重!」紙跑過去想扶起他,卻被透明的薄膜隔絕在外,無法前進。


「住手吧,黎司。」離衣拿出扇子輕揮,氣泡破裂聲後,紙成功握住了九重的手。


跟前幾天的炙熱完全不同,九重的身體冷得像冰,甚至有些輕飄飄的,紙知道這是因為時間快到了。為了讓賭約順利進行,在祭典的期間內,離衣向黎司借了部分力量,兩人讓九重能在五天內擁有實體與妖力,讓他可以保護紙,也不讓紙發覺九重與其他妖怪的不同。


黎司對於離衣的出現毫不意外,甚至懶得看紙一眼,「看來賭約的結果是你輸了,但他不是靠自己想起來的吧?」


「怎麼不說你趁我不注意,增加賭約難度讓他變得毫無記憶?何況,方式或手段並不在打賭的條件內,只要他想起來,就是他贏了。」離衣收起扇子,扇穗輕輕晃動,子夜藍羽織上的金線燃燒著火光。


「我只是讓他忘記痛苦的記憶罷了,他該感謝我。所以你打算就這麼幫助他們?你就這麼想讓自己的弟弟死嗎?」黎司表情淡漠,語氣中只有些許的不可置信。


「犬妖從不背棄約定。要怪就怪命運吧,或許這就是我們一族的宿命,為了愛而生,為了愛而死,你總不想看他一輩子不快樂吧。」


「只要他重新轉生,他會遺忘一切重新開始,他的一輩子還無窮無盡,為什麼要為了過去的記憶被困在有限的壽命裡?」


遠處的歌舞聲不斷,卻沒有傳進任何人耳中。離衣望著紅色的燈火良久,而後定定望著黎司,「黎司,我問你。你覺得,活著,到底是什麼?」


黎司皺眉。「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黎虎——如果九重愛上的是人類,然後像我們這樣,一輩子都在緬懷已經消散的人類靈魂,這樣活著比較快樂嗎?」離衣笑了笑,「或者我該問,你還記得讓你化人的人類長什麼樣子嗎?」


「體驗人類的七情六慾,藉以提早進入化人期,是我族妖力遠遠強於其他妖族的原因之一。」黎司冷漠道,「討論這個沒有意義,你這是在推翻我族強盛的根本。」


「只是聊聊。你不需要想得那麼嚴重。」


離衣望著互相依偎的紙與九重,眼底隱隱有著羨慕,「我還記得讓我化人的寧子小姐。從她撿到我開始,她陪伴了我二十年,從少女到成為妻子。我還記得,蘭丸大人第一次出現在城裡,他們在宴會上偷望對方;也記得蘭丸大人來提親時,她臉上燦爛得有如日光的笑意。每當她一笑,我就會感覺自己也很快樂。但他們兩人都死了,死了很久很久,究竟過了多少年,我都數不清了。我已經記不清她的長相,甚至連她的墓都找不到了。」


「黎司,我有時候甚至是羨慕人類的,他們即使用上一生等待,一生的時光也比我們短太多,他們的等待是有盡頭的。而像我們這樣,光陰漫長,記憶清晰,真的比較好嗎?」


黎司冷冷開口,「我不想和你談這個。我只想把黎虎帶回去。他不該死在這裡,他該好好活著。」


「你說他該好好活著,但又有誰能替他決定,怎樣活,才算是真正的好好活著?難道這該由你決定嗎?最有決定權的不該是他自己嗎?你為什麼不直接聽聽九重的想法呢?」離衣質問黎司,甚至是有些憤怒的,原本雪白的容顏都染上了火光的紅,額間的朱紅像血染的花。


「你對他的記憶停留在千年之前,他還是隻需要被保護的幼犬,是我們最寵愛的弟弟小七。但實際上,他已經離開我們很久很久,有了愛的人,有了自己的人生,有了自己的歸宿。他擁有選擇的權利,黎司。他早就已經不需要你保護了。」


黎司眉頭深深皺起,他有些挫敗地看著自己的姐姐,而離衣只是帶著笑回望他。最後黎司揮手解開了九重身上的咒。


九重緩緩醒來,揉著後腦想坐起身,紙連忙扶住他的背讓他在樹上靠著。


「紙?我怎麼在這?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九重望著不遠處的離衣與黎虎,眉頭微皺,「我記得我正要回離人館叫你……」


「祭典快結束了。族長把你帶過來的,離衣也在。」


「這麼晚了……你想起來了?」


「嗯,全部都想起來了。」紙回答,臉上不自覺帶著微微的笑意。


「怎麼了?」九重疑惑地問。


「終於可以碰到你了。」紙輕聲說著,用臉頰貼著九重的手掌,感覺冰冷的掌心被自己的體溫慢慢融化,「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握住你的手,好好擁抱你。我想了好久好久,現在終於實現了。對不起,現在還想著這種不要緊的事情,我很壞吧?」


九重搖頭,「對我而言,沒有比你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了。」


「所以瞞著我的那些事,也是因為顧慮我的感受所以不敢說吧。」


「嗯。」


「我很生氣喔。」


「我知道。很對不起。」


「只說對不起,一點誠意都沒有!」


「但你為了我賭上性命前來這裡……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了。」九重愧疚低聲道:「我沒想讓你陷入危險。」


「但我心甘情願。」紙用力彈了一下九重的額頭,把那裡彈出一片紅痕。「會痛嗎?」


九重本來想搖頭,對上紙兇惡的眼神後識相點頭,「一點點。」


「九重,你知道嗎,人的一生非常短暫喔。」


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呢喃,紙低聲對九重道:「每天都活得匆匆忙忙的,賺錢養活自己,養活其他人,像是螞蟻一樣,完全停不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可能就會活不下去,只能努力再努力。」


「而且,不只壽命短如蜉蝣,身體也脆弱無比,輕易就會因為各種無關緊要的小事死去。如果你變成人類,可能下一刻就會因為天上掉下來的星星被砸死;也或許,我們活不過幾年就會因為生病或意外生死永隔;又或者,我們會身體只能撐上十幾年就被病痛帶走;但也有極低的機率,說不定,在我壽命終結的那天,我們都白髮蒼蒼,而你仍然在我身邊,我們能一起闔眼死去。」


「但即使是這樣,我們也頂多擁有數十年的時光,以妖怪來說眨眼即逝,短暫到難以置信。」


「知道這一切有多麼困難後,九重,你還是願意,拋棄近乎長生的壽命,跟我擁有相同的、有限算的、短暫的壽命,像個人類一樣,從今往後,和我一起痛苦的、無力的、掙扎著活下去,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嗎?」


九重笑了。他替紙將落下的髮絲別好,接著抱住紙。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樣,牢牢地、緊緊地、再也不鬆手那般抱著,彷彿想把紙揉進他的懷抱裡,骨血融合,再也無法分離。


「紙,能夠有機會跟你一起死去,是我想過最美好的事情。」他說。


原來眼淚不只悲傷時會流出。紙感覺自己簡直幸福的快要落淚了。


「我原諒你了。回去之後,把一切都告訴我。」紙低聲道。


「好。」


而兩人的對話也被離衣跟黎司全部聽入耳中。


「你聽到了吧,他已經做出決定了。」離衣道,「我們沒有權利,也不該阻止他。」


「這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嗎?」黎司問。


離衣走近黎司,先是拍了拍他的頭,接著用力把他的短髮揉成一團糟,黎司忍不住把她拍開,橫眉豎眼瞪著她。


「好久沒看過你露出這種表情了。」離衣毫不愧疚地笑,「黎司,我知道,你不是自願當族長,但也一直都盡心盡力,鞠躬盡瘁。但我想,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有完美結果。你認為的完美,其實說不定並不存在。而我們只能一再選擇,試圖尋找一條讓所有人都快樂的路。小三,你跟小七都是我弟弟,我希望你們都幸福。」


「隨便你吧。」黎司撇過頭,「到時候他後悔了也別來找我。」


離衣笑了笑,「他們不會後悔的。」


火光突然熊熊燃起,山神來到舞台之上,隨著尖叫與咆嘯,祭典來到了最高潮的尾聲。


「時間到了。」離衣走到紙身邊,「九重的事交給我,你該離開了。」


「但是……」紙不放心地望著九重,手指緊緊扣住他不放,「會花很久的時間嗎?」


「不會很久。」離衣想了想,「如果黎司願意幫忙。」


「我不會幫忙的!」黎司道。


「他會的。」離衣小聲笑。


沒有其他選擇,紙只能選擇同意。


「小心點。」


「等著我,我會去找你。」九重輕吻紙的眉間,「相信我,無論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我永遠都會回到你身邊。」


以妖怪的身份,他替紙消除了最後一片花瓣。


花瓣消除的瞬間,紙失去意識。



†††



【尾聲】


拋棄妖力的兩人,迎來最後一世相遇。

這就是結局了?

你不喜歡嗎?

不,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我喜歡故事有美好的收尾。

你喜歡的我也都喜歡。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這不是結局,而是開始——



†††



三個月後,某個平凡無奇的下午。


紙正在書店打掃,將書架上久無人問津的書拿下,以軟布擦拭,再重新放回。細細的塵埃隨著他的動作揚起,飛舞在日光中。


午後的暖陽閒散宜人,將初冬的涼意驅走,陽光落在他淡紫色的髮間,像是纖巧透明的蝴蝶。


門口的風鈴輕輕搖晃,拉門被推開。


「歡迎光臨!」


紙抬頭,眼淚卻在下一刻順著臉頰滑下。


穿著一身格格不入紅色狩衣的高大男子撥開門簾,彎腰走進店內,從陰影處步入紙所在的陽光下,凌亂而柔軟的白髮被窗邊的微風輕揚,臉頰上的印記成了不明顯的痕跡。即使五官失去了凌厲的妖異感,眼角眉梢仍然全是紙熟悉的笑意。


「我回來了。」男子——九重道。


「歡迎回來。」


紙笑著伸出手,第一次主動擁抱九重,擁抱那個即使他沒有過往記憶,即使他再次轉世重生,仍讓他一次又一次重新愛上的人。


不管記憶是否存在,不管錯過的歲月短暫或綿長,只要看到你,我就會明白,你是我的。


縱使生命短暫,只要有你,便是樂園。




*背景設定來自薪御能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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