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全員|現代AU】交換伴侶

凡瑟難得被艾格曼抱了出門,開著車,兩人離開了關著凡瑟的黃金籠子。 「不好奇我們要去哪嗎?」艾格曼問,但凡瑟一眼都懶得看他,只是望著副駕駛座窗外的都市夜色,於是艾格曼硬將他的臉版了過來,在下巴上留下明顯的青印,「看我,凡瑟。」他口氣溫和誘哄,手卻毫不留情,甚至連方向盤與馬路都不看了,凡瑟沒辦法,只能歪過頭瞪了他一眼,但就連這樣都像是哄了人開心般,他終於心滿意足地回頭認真開車。 車子很快就開到了一棟別墅,開門的是一個有著金色半長髮的中年男子,艾格曼和那人寒暄了幾句,很快抱著凡瑟進入屋子。房子很大,行走時兩人短短交談著,凡瑟聽到那人的名字叫葛倫。葛倫帶著兩人到了一間房間,房間裡有除了酒櫃和兩張大床之外,還有一整面牆都掛滿了形形色色的情趣用品,有些款式甚至連凡瑟都沒看過。 「施瓦。」葛倫喊著,於是房間另一頭的門打開了,一個年紀輕輕、赤身裸體的黑膚男孩走了進來,他身上只穿著薄紗,兩乳之間掛著金色乳鏈,一路延伸到薄紗後的下體。他走到葛倫身邊,用臉蹭著他的手臂。 「乖,先別撒嬌,客人在看。」葛倫拍拍他的臉頰,語氣寵溺,接著道:「自我介紹一下自己。」 「我叫施瓦。」施瓦對著凡瑟與艾格曼點了點頭。 葛倫又道:「我和艾格曼先生先離開一下,施瓦你先留在這裡,那這位——」 「他叫凡瑟。」艾格曼立刻道,但凡瑟連正眼也沒看他。 「好的,凡瑟,總之我們很快就回來。」葛倫說完,施瓦乖巧地貼了過去,親了親葛倫的臉,艾格曼也想效仿,但立刻被凡瑟冷眼推開,艾格曼眼裡燃起了紫色的火焰,似乎想發怒,但看到有他人在場,於是又忍了下來。兩人很快離開,留下凡瑟跟施瓦。 施瓦在凡瑟身邊坐下,好奇問著:「凡瑟,你是艾格曼先生的奴隸嗎?」 凡瑟點頭。他從來不是自願,但烙印已經被留在他身上,無法辯駁。 「這樣。」施瓦點了點頭,又問:「那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不開心?當艾格曼先生的奴隸不好嗎?」 凡瑟立刻搖頭。當然不好。而且,當奴隸應該要開心嗎?凡瑟有些意外地看著施瓦輕快地晃著腳,吃著桌上的小點心。 「我很開心喔。」像是讀懂了凡瑟的表情,施瓦接著道:「葛倫對我很好。如果不是他的話,我可能早就已經死了,是他救了我,讓我當他一個人的奴隸,我過得很快樂。」施瓦遞了一塊桌上的小點心給凡瑟,貝殼形狀的橙黃蛋糕嚐起來很甜,是凡瑟從未感受過的甜。 兩人把桌上的小蛋糕分食了大半後,這時,葛倫跟艾格曼又推開門走了回來。 凡瑟聽艾格曼說:「凡瑟

【克維爾|本篇】Abschied 告別


01

從黑暗中悠悠轉醒,克維爾.馮.韋柏睜開重逾千斤的雙眼。

燦亮的光線立刻刺入眼裡,他下意識闔眼,但火辣的刺疼感仍伴隨淚光從眼底泛出。

彷彿老舊不堪的收音機音量被轉大,暗桃紅色的漆黑中突然出現其他聲音,是人聲。注意到的瞬間,有如從水平線浮出的朝陽升起般,聲音快速增加,聲響也變得鮮明。有高有低的音調揭示著男女老少的嗓音,像是樂器般同時奏鳴,卻極度不協調。堪稱為嘈雜的旋律像巨錘轟入他的腦袋,他瞇緊眼睛,按捺著煩悶與不安。熾白燈光透過緊閉的眼簾漸漸轉為舒適的暗桃紅碎塊,眼底的濕潤緩緩消散,待疼痛過去後,他坐起身張開雙眼。

剛好對上了牆壁上的投影。

『晚安各位實驗品,我是你們今後的主人。』

投影裡有個穿著白大褂和奇特品味T恤的男人,長髮綁著麻花辮,長長的瀏海與厚厚的牛奶瓶底眼睛擋住眼裡所有未知的訊息,只留下捉摸不透的笑意。他身後是一片虛無的白。

『稱呼我室長即可,為什麼我是你們的主人呢?因為你已經被我買下來了。也不用太擔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可以當作是渡假,好好享受免費的食物跟住宿吧!』

聽到那段話,克維爾嘲諷地勾起嘴角,他站起身,有韻律地輕拍衣服,彷彿那不是劣質的硬牛仔布,而是高級的訂製布料,但粗劣的材質早已讓皺褶深入纖維無法撫平,泛白磨損如同永不收口復原的巨大傷疤。放棄徒勞無功的舉動,他環視周遭,被燈光照得沒有一絲陰影的空間並不大,大約是小型演奏廳的一半,卻是一片空白,像是個盒子,什麼家具都沒有,四面牆也沒有門窗,其中三三兩兩站著散亂的人影。

100個左右。克維爾心想。

不想離人群太近,克維爾走近牆邊,眾人臉上閃過的情緒被他盡數收入眼底。不安的惡獸啃蝕著他們,慌亂、沮喪、崩潰、悲傷,瀰漫在四周,濃郁的彷彿快化為實體。卻有一個人帶著笑容。那是個黑髮黑眼的男人。

像是終於欣賞完這些實驗品的恐懼,自稱為室長的人揮了揮手。隨著他的動作,白色牆面突然張開幽深的洞口,從中走出一個個穿著黑衣的男女。他們的雙眼均被墨鏡覆蓋,額間閃著藍色或紅色的光,軀體有男有女,衣著暴露,身材比例完美到近乎不真實的。最讓人注目的,是他們的身後,有著蛇身般或藍或紅的尾巴,光線構成的文字在鱗片上流轉,定期閃爍著,看起來異常怪誕。

『大家不要驚慌,這些是黑衣。你們在這邊的生活如果有疑問,就靠他們幫忙吧,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解說手冊,歡迎好好閱讀,如果其他還有什麼不懂的,可以直接透過黑衣跟我聯繫,以上。自己選一隻喜歡的黑衣領你去寢室吧,請好好享受這邊的生活!』室長眨了眨眼睛,『對了,可千萬別想著逃跑喔,雖然我是個溫和的人,但其他人可不是。你們不會想知道逃跑的下場的。就這樣吧,掰掰!』

「他發瘋了嗎?他在說什麼鬼!」

「憑什麼把人當實驗品!放我們出去!」

「這裡是哪裡?我要回家!」

「媽媽!嗚嗚嗚嗚……」

投影在話聲結束後消失,人群尖銳的騷動瞬間在空氣中炸出聲響,雖然在幾年的酒吧生活中已經有了點抗性,克維爾還是皺起眉頭。怒罵、爭吵、嚎哭,各種聲音都讓他的頭陣陣抽痛,只想快點離開此處。

雪白發光的牆面上,黑衣機器人進入的洞口已經消失,克維爾觀察率先離開房間的人,注意到他們都跟在黑衣身後,於是他回想室長說的話,也走到黑衣面前。

最靠近克維爾的黑衣,彷彿在回應他的需求般向前踏了一步,淺藍的光從額間冒出,對著克維爾上下掃瞄。幾秒鐘後掃描消失,藍光閃爍了幾下,黑衣開口:「確認:編號39。登記姓名:克維爾。房間編號:R-12。」電子儀器合成的人聲聽起來異常冰冷,有種不自然的滑膩感。

黑衣把手上拿著的解說手冊交給克維爾,轉身走到與投影相反方向的牆面,將手貼了上去,白色的牆面像是感應到命令,在克維爾的眼前裂開成約莫可讓兩個成年男子擦肩走過的洞口,裡頭是同樣光亮雪白的走廊,黑衣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克維爾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離開背後的吵雜。

黑衣機器人的步伐有如節拍器,規律而穩定的前進,克維爾跟著他穿過數條相似的雪白長廊,大約走了三分鐘,終於出現了不同的景色。打著暈黃燈光的電梯口有著八台電梯,其中一台電梯門正隨著他們靠近緩緩開啟,彷彿是張開的血口,等待自投羅網。黑衣率先走了進去,克維爾緊跟在後,很快注意到電梯中沒有顯示樓層屏幕,也沒有顯示任何按鈕,只有一個觸控屏幕像是心跳一樣有綠色的線條間歇舞動,黑衣將自己的手貼上屏幕,電梯門瞬間關上。

隨著轟鳴的聲響,電梯向上。在清脆的鈴響後重新敞開門。

和方才的空無一物不同,長廊裡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扇金屬的艙門,但除了門上的編號之外,所有門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們的腳步聲在其中迴盪,亮到幾乎慘白的燈光沒有任何生活氣息,讓這裡比起實驗室,更像是冰冷的無人監獄。

雖然心中有著疑問,但克維爾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這裡是哪裡?」

「確認問題:位置。回覆:六樓住宿區。」黑衣回答,在走了數分鐘後腳步終於停在一扇門前。

編號寫著R-12,是方才黑衣報出的房間編號。克維爾注意到門上有與電梯相似的感應屏幕。

「要求:請感應門卡。」黑衣道,接著在門的右側站定,一動不動有如休止符般靜止。

克維爾沉思數秒,翻開手上的居住手冊掃了幾眼。居住手冊的第一頁就貼著一張磁卡,大小與屏幕一致,他將磁卡貼上,電子音滴的一聲,門扉應聲滑開。

房內空間不大,相連無隔間的一廳一室一衛裡,有著電視、沙發和沙發,還有兩張上下舖的床共四個床位,浴室裡甚至還有浴缸,佈置簡單但必需品應有盡有。

克維爾隨意挑選了一張床鋪坐下,卻感覺到棉被裡的方形異物,掀開一看是一捲黑色的錄影帶。

錄影帶?什麼年代……

皺著眉頭,克維爾翻看著錄影帶的前後,想找出足以辨識的資訊,果然看見脊背的部分寫著字,看起來是個名字,但不是他的。他沉吟數秒,將錄影帶放回原位,棉被也翻上蓋好,還原成沒有掀開過的樣子。

他下床,在四張床當中翻找,很快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錄影帶,也看到電視機下擺放的放映機,稍微思考後,他將錄影帶放入,接著在沙發上坐下。

倒數的黑白數字彷彿帶有惡趣味,電子合成的獅子吼叫聲則像是嘲笑,讓他神經發緊,分外不快。黑幕後,畫面跳到一間破舊黯淡的酒吧,男女裸露的肢體,廉價的音樂被DJ拆得片片斷斷,在鏡頭裡面舞動的肢體低俗的像是三級片。

克維爾微微地睜大眼睛,他認得那個酒吧。

畫面一轉,定在吧台中一個半醉的人影和另一個背對鏡頭的人身上。

『……就是這樣,如果你缺錢的話,就簽吧。』那個背對鏡頭的身影,用蒼老宛如烏鴉嘶鳴的笑聲說著,明明背景音嘈雜到彷彿要將音響震裂,克維爾卻可以清晰地聽見每一個字。那低語不在螢幕中,而是在他腦中迴盪,如同惡魔的細語。

他怎麼會忘了呢?

『我不想要錢,我只想要喝不完的酒……』另一個聲音說著,嗓子含混,像是浸淫在酒精當中,不曾清醒。

『一樣的,都是一樣的。』那聲音嘶啞而帶著惡意:『簽了這份契約,你就會有喝不完的酒,當然,是最低級的那種。』數張寫滿文字的紙被酒精扭曲如同蝌蚪,翻到最後一張,下方有個空缺的欄位,精巧的鋼筆被放入他的手中。

『我不介意……只要讓我醉。』顫巍巍的手握住那隻筆,本應華麗而優美的字體隨著手腕的每個抖顫落在紙面,成了歪斜的影子,像是無法抹消的錯誤。

『契約成立。』背對著螢幕的人影收起白紙,消失在人群之中,只留下那個趴倒在吧台桌面的青年。

『讓我醉、讓我睡、讓我……』低聲的低喃著,青年抬頭,像是無意識的看向螢幕外的克維爾。

兩人擁有相同的臉龐。

畫面消失,錄影帶發出喀的一聲,被放映機吐出。

克維爾笑了,拿起錄影帶的雙手卻是顫抖的,黑色的長方像是夢魘一樣,與純白的房間格格不入。他毫不猶豫地將錄影帶扔進垃圾桶裡,接著摀住眼睛,在空蕩的房間一聲又一聲的笑著。

「對,是我……我賣了我自己。」


02

睜開眼睛時,克維爾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

平躺在柔軟的床墊上,他凝視著漆黑一片的房間,空氣中帶著消毒水的味道,中央空調細微的嗡鳴聲像是大提琴的吐息,在黯黑的房間裡溫柔的圍繞。

寢室的燈是暗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關上了。昏暗的室內,細微的螢光從遠處的角落略略透出。

或許是走廊上的燈光透進門縫。克維爾回想。跟隨黑衣來到房間的路上,熾白的日光燈管漠然而平等的照射在每一處,驅除可能存在的陰影。唯有那些黑衣,他們身上的漆黑在燦亮而刺白的環境中異常突兀。

克維爾翻過身,床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蓋在身上的薄毛毯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他下意識伸出左手拉住毛毯,卻不太靈活的施了過度的力道,讓手撞上床板,聲量不大,但在安靜的房間內卻是清晰異常。

對面似乎傳來了細微的低嚀聲,聽起來像是少年的嗓音,模模糊糊的低語著。藉著門縫的微光,克維爾隱隱約約看見對床上下鋪上似乎各睡著一個身影,下鋪的人動了動,翻身含糊地嘟囔著什麼後安靜下來,大約是又睡過去了。

應該是其他錄影帶的持有人。克維爾想起自己翻到的其他兩卷錄影帶上頭寫著的人名。看來在這裡擔當『實驗品』的這段時間裡,他將會有兩個室友。

他們同樣來到這裡,成為了別人的實驗品。

做為實驗品就該有實驗品的樣子。克維爾掀開了毛毯,輕輕地翻身下床。

他對他們不打算抱持太多興趣,最好也別接觸太多,有些事情,知道不一定是好事。這一點,克維爾已經深深的,深深的體驗到了。

他見過最輝煌,也見過最黑暗,萬人景仰與路邊不屑一顧的距離並沒有那麼遙遠。在冷漠的社會中,一時的激情,一時的名氣,在大眾的心裡都只是輕淺的一筆,轉瞬遺忘。

走進浴室,克維爾闔上門後才點亮燈光。一張憔悴而帶著疲累的臉出現在洗手台上的鏡子當中,蒼白到浮出血管的臉上,黑眼圈和鬍渣刺眼的觸目驚心,他擰開水龍頭,清澈而透明的水花潑撒在潔白的洗手台中,被黑沉的水管一口口吞嚥。

洗手台旁,盥洗用具和替換衣物一應俱全,牙膏、牙刷、毛巾、刮鬍刀、衣物全都被用黑筆或是黑線繡上了每個人的名字。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名字。拿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他很快地開始梳洗。

過軟的牙刷刷過牙齦的觸感有些陌生,他用左手握著牙刷,偶爾施力不均,傷口便讓吐出的清水染上絲絲紅意。清水跟牙膏泡沫流過口腔的觸感像是被雙氧水覆蓋,克維爾卻置若未聞,直到覺得足夠了才放下牙刷。

解說手冊裡提到許多該做與不該做的事,其中一條就提到清潔的必要性。他暫時不想冒險,決定先照做。

拿起閃爍鋒利光芒的刀片,想了想後克維爾把刀片換到右手,許久沒有修整的鬍渣長得雜亂,覆蓋整個下巴,刀光劃過頸間,對著鏡子,他一吋一吋將增生的毛髮割除。掬起水沖掉殘存在臉上的鬚根後,他順帶將全臉浸濕,並把額際微濕的頭髮向上爬梳,露出光潔的額頭。

在用泡沫洗除塵汙與油膩後,雖然黑眼圈仍如影隨形,但總算精神些許。當年那個驕傲的影子又隱隱在他臉上重現。

雙手撐住洗手台,微微彎腰的克維爾與鏡中的自己對視。譏諷與嘲笑都出現在鏡中人眼底,像是鄙視著他現在的不堪。

「很好笑嗎?我也覺得。」輕輕的,以不會吵醒人的嗓音,克維爾喃喃說著。

他脫去全身衣物準備洗澡。曾經起伏的肌肉僅存一點影子,光裸的上身白到近乎透明,卻有一道巨大的傷口,從左肩肩際一路延伸到左前臂,幾乎把他整個人劈開,裂痕縱橫在久未日曬的肌膚上,觸目驚心。像是想避開噩夢,他把視線移開。

清洗完畢,換上灰色的實驗品制服後,克維爾關上浴室的燈,等待視線習慣黑暗的空間,隱約可以辨認出周遭的模糊輪廓後,才按下開關打開浴室的門。門輕輕地滑開,雜音消失在中央空調的低鳴當中。

摸索著在沙發坐下,在靜默的房間凝視黑暗,感受冰冷的空氣吹過頸側,直到腹腔內傳來低沉的抗議,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胃裡火燒般的飢餓感跟他共存太久,讓他習慣性忽視。雪上加霜地,左手也隨之微微顫抖,長久被酒精麻痺的神經像是響應腹腔,抗議般刺痛起來。

照投影裡那個室長的說法,食物應該不虞匱乏,房間並沒有食材,但有冰箱,或許能索取食材或是餐點。以他的體感時間判斷,目前大概是深夜,但既然已經清醒,也沒什麼事能做,於是克維爾決定出門碰碰運氣。

沿著房間微弱的光源在牆邊摸索,很快就找到開關。按壓後氣壓洩氣聲響起,門應聲滑開,白如晝的光芒頓時刺進他的眼裡。他瞇起眼睛,踏出房門。身後的門很快關上,原先溫柔包覆他的嗡鳴聲頓時消失的無影蹤,周遭寂靜而冰冷,除他以外,杳無人聲。

門邊站著三位面無表情的黑衣,克維爾分不清哪位是當初領自己過來的,正當猶豫的同時,最左方黑衣頭上的藍色光源微微的亮了起來。

「確認:編號39,克維爾。」藍色光芒投射到克維爾身上,出現掃描的網格。

克維爾頓時定下心來,不管這台黑衣是否是當初領著自己的,但總算是可以溝通。

「請問哪裡提供食材或餐點?」克維爾低聲問,雖說門的隔音應該不錯,但幾乎無聲的情況仍讓他下意識放輕音調。

「確認問題:食物。回覆:二樓商店區。」無機質的嗓音簡短而制式的回答。

「商店區?那麼,食物以外的物品也有?」克維爾試探性問著。

「確認問題:不明。」黑衣這次停頓了一下,依舊簡短的回答。

克維爾回想剛才自己的問題,發現確實無法明確回答。

總之先去二樓。

「那我該怎麼去二樓?」

「確認問題:樓層之間的移動方式。回覆:電梯。」

看樣子,黑衣的問題與答覆似乎都是預設,只要超出問題的類型,或是問得不夠明確,黑衣都無法給予精準的回答。克維爾心想。這似乎比原本想像的智能機器人普通多了。

「那麼電梯的方向在?」

「確認問題:住宿區的設施的方位。」黑衣發出了近似傳真的聲音,幾秒鐘後,它從胸口衣物與胸膛間的縫隙吐出一張紙。

「回覆:地圖。」它遞給克維爾。

克維爾接過紙,紙上是簡單的幾個方塊相連,最大方塊組成的區域看起來像是一個回字型,四邊用細線畫著重複的結構,回字中間的空洞被印成黑色,沒有任何標記,其餘幾個長方的方塊都與最大的方塊相連。除了黑線之外,紙上還有一條紅線,其中一端是圓點,像是閃電般轉了兩個直角後,另一端與三角形相連。三角形上方寫著電梯。

圓形應該是房間門口,他只要沿著紅線走就可以順利到達電梯口。克維爾心想,下意識地開口:「謝謝。」

「回覆:不客氣。」

望著黑衣,克維爾有些訝異。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朝黑衣點點頭就轉身離開。

03

雖然電梯口空無一人,電梯在克維爾靠近後仍主動緩緩打開。

沒什麼好猶豫的。克維爾走進電梯,三面環繞的鏡子同時反射出他的身影,空間像是靜止了一樣。只有綠色的閃光間歇的動著。

近似心跳的綠色屏幕仍然閃著,克維爾循著記憶中的景象,將手輕輕地貼了上去。電梯門果斷闔上的重響有如大鼓敲擊,他移開手,波紋般的光線隨即暈開,形成方框裡一個個數字,從B3、B2一路顯示到10,1到7閃著微弱的綠光,其餘數字則是灰色。克維爾選擇2。

向下的失重感彷彿微微懸浮,耳中傳出氣泡膨脹的細小聲響,他吞嚥一口,在此同時電梯門已經開啟。

「二樓商店區到了。」機器合成的甜美女聲輕柔提示,人聲與米黃的燈光同時闖進電梯,淡淡的食物香氣接連在後,驅散了機械冰冷的氣味。

克維爾走出電梯,轉過彎後,回字型的迴廊出現在他眼前。或許是第一天來到陌生地方的原因,即使已是深夜,沿著二樓欄杆往下望,一樓的大廳裡仍有四五個人在走動,鼓噪聲從他們之中傳來。不遠處也有些人坐在紅色的沙發上,和他們保持著距離,似是在觀望。

大廳中央有一座玻璃電梯,直通到樓頂上方的玻璃天穹,此刻是一片漆黑,天亮後應該會有日光灑落,照亮整個大廳。現在則是靠著每張桌子上擺放的檯燈,以及牆面的燈光照明。暈黃的燈光明度雖然偏暗,卻比走廊上刺眼的白色光線舒適許多。

似乎是為了讓人方便坐下來休憩,沿著欄杆週遭,每隔數十步就有座椅擺放,克維爾本想沿著二樓迴廊先繞一圈看看環境,走沒幾步卻立刻注意到不遠處座椅上坐著一位黑髮的中年男子,正愣愣地盯著他瞧。

克維爾對那張臉略有印象。

「抱歉,我們見過?」他本想無視,猶豫幾番還是決定順應心意開口。

「啊、抱、抱歉……呃?沒有。」像是回過神來,男子慌張地道歉著。

克維爾扯扯嘴角,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沒事。」

本想打個招呼就離開,樓下卻先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克維爾走近欄杆一看,先前在樓下鼓噪的幾人似乎起了口角,砸碎桌上的玻璃瓶就當作武器打了起來。

「打起來喏……」男人和他同樣倚在欄杆上,望著樓下的神情侷促。

克維爾沒看鬧事者,而是在場中來回游弋。幾秒鐘之內,牆邊便湧出幾名黑衣,輕而易舉的單手制住打架的人,拖麻袋般將人拖走,於是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從寫著名字的錄影帶內容,以及那個立體投影提供的訊息來判斷,來到這裡的人應該都是因為契約,而契約可以由其他人簽下。這表示,有極高的機率,很多人不是自願來此。既然如此,這裡一定有某些手段能夠控制住這些人,或許是強大的武力,或是其他小手段,現在他已經知道答案是前者了。

還有,那些黑衣。那真的只是機器人嗎?

「我覺得……打架不好。」站在一旁的男人說著。

「嗯。」克維爾點頭。那些人又會被帶去哪裡?他的左手微微顫抖。

「在找些什麼嗎?」男人又問。

「找酒。」克維爾本來想先充飢,卻覺得酒癮犯了。他用右手握住自己抖顫不止的左手,皺緊眉頭問:「你知道哪裡有嗎?還有,要收費嗎?」

「記得好像是靠那一側的倒數第幾區……應該啦,我沒記錯的話。」男人用手指指著某個方向,露出有些煩惱地表情:「東西都是免費的,但不要浪費比較好喔……還有,空腹喝酒不太好。」

朝對方指的方向張望,克維爾看見對角線盡頭處似乎有間店面,招牌圖案彷彿是一隻酒杯。這棟建築物被蓋的很大,大約是為了容納眾多的實驗品。克維爾與己無關的想著。

「我知道了,謝謝。那我先走了,下次見。」克維爾朝著對方點點頭。男人也站起身擠出笑容,兩人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對了,忘了問他的名字。克維爾突然想起,回頭卻發現男人已不見人影。

算了,一個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進到店裡後,克維爾挑也沒挑,就把離他最近的架子上二十多罐酒全都搬到櫃台,總共搬了三趟,接著對和黑衣機器人幾乎造型相同,只有衣服變成藍色的店員道:「我要這些。」店員機械式地把編碼一筆一筆輸入,在等待的空檔,克維爾忍不住有些恍神。

毫不節制的購物總是容易讓他想起過去。當年在父母身亡後揮金如土的他,日子過得有多紙醉金迷,美女、豪車、名酒來者不拒,享受人們的崇拜與鎂光燈,相對應就有無數個瘋狂練習的日夜,十指長繭小腿抽筋指尖出血,樂譜上每個音符都變成惡夢。他的生活中,二者從來不會掩蓋彼此。有多荒唐就有多自律。

思路被收銀機清脆的輕響給打斷,店員把酒包成兩個大袋遞給克維爾。提袋出乎預料的重量讓他雙手一沉,幸好及時抓穩,沒讓玻璃瓶全都敲碎在櫃檯上。他步伐不穩的沿著長廊樓梯下樓,在一樓大廳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把袋子擺上桌,酒瓶之間清脆的敲擊像是一曲動聽的樂章,又像是雨天的水珠落下。鬧事的聲音已經離開,回去也擔心吵醒室友,待在這裡正好。

克維爾從袋子裡隨意抽出一瓶紅酒,表情淡然動作卻相當急促,靈魂被灼燒般的乾渴讓他焦躁,渴望酒精撫慰,他將瓶口朝著金屬製的桌子一撞,瓶蓋應聲彈開,桌上便染上了幾滴暗紅。他抓起酒仰頭便灌了一口,熱辣的酒液滑入喉間,酒勁頓時上湧,把火焰般的焦躁重新壓回海底。略帶酡紅的臉散去了蒼白與疲倦,終於有了幾分神采。

酒瓶反射著他的臉,人影的雙眼帶著嘲諷,像是在取笑昔年的鋼琴天才何以淪落到這般地步,只能用廉價的酒意覆蓋過去,逃避一切。

「不用你提醒。」像是在對著誰,克維爾道。

04

時間快得像是二八拍子。

每當克維爾從酒精中清醒時,他就注意到日月又轉換了數次,浸泡在醉意當中,時間似乎不再難熬。偶有清醒的時光中,他聽聞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座實驗室,位於西太平洋的一座島嶼上,不存在地圖或是航線當中,登上樓頂的空中花園就可以俯瞰島嶼的全貌。被挑選成為實驗品的人,並不限於人種、年齡、國家,除了契約的存在之外,找不到其他規律。而眾人也繪聲繪影傳聞,所有違反室長命令,成為不合格的實驗品的人都會被扔下海底。克維爾覺得這說法相當可信。

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大廳。一開始是因為不習慣與人同住,後來則是因為他的兩名室友已經很好的融入了彼此的旋律當中,空氣中瀰漫濃得像是可以釀出蜜來的氣氛。

原本房間的主音調,是《哈姆雷特》為主的悲愴;而後卻漸漸轉為《仲夏夜之夢》的歡快。荒謬絕境中產生的情感像是一股繩子,將他們兩人擰在一起,牢不可分。克維爾見證著房內兩人日漸親密的互動,雖然很為他們開心,但由於兩人總是很顧慮他的感受,反倒讓他有時候覺得不太自在。

於是,為了留給兩人足夠相處的空間,也為了避免他們太顧慮他的感受,他開始流連一樓的大廳,也因此認識了幾位同樣身為實驗品的人們。其中有和他年齡相近,相處起來輕鬆自在;也有相距甚遠,但溫柔小意善於體貼的;更有性格特殊,卻相處起來爽利且清晰明快的。各式各樣的人聚在一起,像是盛大的管弦樂團,有著各種樣式的樂器,而不同的音調,不同的音質,卻和諧的奏出豐美的音調。

其中,名為克勞德的男子,也就是那個在慌亂中仍保持微笑的男子,他們後來在電梯口遇見,又在之後幾次的短暫碰面中交換了名字。雖然交談次數不多,但他注意到克勞德對過去閉口不談。表情雖然有種著笑意,卻是陰鬱而畏縮的,像是被生活打磨成了透明的影子。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克維爾忍不住想。他也和他一樣,有急於逃離的過去,因此將這裡當成避風港嗎?

雖然被稱為實驗品,但他們在島上除了不能聯絡外界以外,需求幾乎會被全部滿足,娛樂產品也是應有盡有,賭場、遊樂場、精品店、餐廳,規模都不大,但項目非常齊全,還都是免費,像是個安穩的小世界,而他幾乎沉溺在安逸的氣氛中。

但這夜,夢境卻像是等待已久的猛獸,抓準他心防最為脆弱的時候狠狠撲上。

陰影的回憶如潮水般席捲他的一切。 

克維爾冒著冷汗從床上彈起,煞車尖銳的哀鳴、車輛的碰撞、鄰座女子的驚呼、擋風玻璃破碎的聲響,清晰的像是上一瞬間。他的舉動吵醒了室友。臨床兩位頭倚著頭的身影爬了起來,詢問他出了什麼事,聲音還帶著睡意。但他只是說了聲抱歉,隨即抓起地上擺著的任意一瓶酒,踉蹌地逃離黑暗的寢室。

但又該去哪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像是困鎖鐵籠的獅子,克維爾在宿舍區繞著圈茫然的踱步,步伐以規律的頻率擊打在冰冷的磁磚上,隨著心跳踏出穩定的節奏。他在空無一人的環境漸漸冷靜下來,明亮的燈光冷漠的撒在他身上,讓他再次確定自己已不在夢境。

夜間寧靜的走廊上,氣流在他四周飄動,風扇的聲響隱隱約約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像被風的海潮包圍,在氣流中滅頂,只有腳步聲沉重有如擂鼓。

他不想吵醒其他人,於是搭電梯前往一樓大廳。

有別於人聲鼎沸的明亮,或許是因為節省能源,深夜的大廳燈光昏暗,克維爾只能看見遠處模模糊糊的人影挪動,頭上有著閃光,都是黑衣。而除去這些維持生活機能或清理的黑衣後,大廳空無一人。

克維爾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他順手帶出的酒是一罐Calvados蘋果白蘭地,琥珀色的酒液在微光的環境下依舊閃著璀璨的色澤,他撕開鉛封,和一旁的黑衣拿了個鐵絲網,將酒的軟木塞瓶口打開。蘋果甜美的香氣頓時瀰漫在空氣中,那是秋天豐收的氣味,略帶甜味的焦香,橡木桶沉重厚實的木質氣息,以及蘋果花酸甜的芬芳。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

熱辣的酒液瞬間燒灼著他的喉嚨,化成熱度落到他的胃中。從夢中醒來後一直冰冷的左手也好像有了溫度,彷彿可以再次靈活的舞動,他使力動了下指尖,回應的僵硬觸感讓他發現那不過是幻想。

他的左手,還是老樣子,再也無法靈巧彈奏鋼琴。

他又灌了一口酒。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聽。

酒勁很快地從胃部湧上,他放鬆地坐在沙發上,任由酒精一口一口蠶食他的理智跟記憶。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突兀的雜訊傳進克維爾耳中。

他回神,穹頂灑下的陽光顯示著天已經亮了,落地窗折射著海面的波光瀲豔,食物的香味從二樓商店區飄了下來,許多人影站在克維爾四周,卻靜默無聲。克維爾抬頭看向噪音的來源。那是大廳中央電梯前降下的螢幕,正閃爍著黑白殘影,雜訊異常刺耳,克維爾揉揉自己的耳朵,他討厭這種無序的噪音。

此時螢幕畫面一轉,出現了上次的那個室長。

『嗨,實驗品們好啊,這一個月有沒有比較熟悉實驗室啊?感覺就像渡假一樣吧哈哈。』他靠螢幕相當近,揮舞著雙手手掌。

『不過要是都沒有實驗,就太對不起我叫你們實驗品了,所以啊,這個是你們的第一階段實驗喔。』室長從螢幕外拿出了一個小罐子,搖晃著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詳細的部分,黑衣那邊有說明,就請大家要好好的活下來啊,可別讓我失望囉。』語畢,視頻滋的一聲消失了。

「第一階段……」克維爾喃喃念著。

第幾階段並不重要,何況,他來這裡不就是為了這件事的嗎?

接過了黑衣遞過來的紙跟藥物,克維爾看都不看注意項目,配著蘋果白蘭地就將藥丸吞了下去。

疼痛與虛軟幾乎是同時席捲了他的神經,手中的酒瓶墜地。

So ein Witzbold.

嘲笑著自己,克維爾盯著自己的左手,眼裡微微希冀的光芒很快散去。失去力氣的身體軟倒在沙發上,手上的酒潑灑一地,瀰漫出蘋果香氣。

一股奇特的味道喚醒克維爾。

溫熱而鹹腥的口感充斥在他的口中,與酒的餘香混合在一起,像是瑪格麗塔。自己其實是不太喜歡那種過於植物辛辣口感的酒,但陪著未婚妻時往往會喝上幾杯,於是也記住了那種香氣。

克維爾張開眼睛,發現眼前的白髮少女正在用白色紗布包紮自己的手腕。他下意識舔了舔唇,這才回想起那股鹹腥味是什麼。

是血。

注意到他醒來,少女簡單解釋著實驗成功與失敗的後果。聽著她的解釋,克維爾有些混沌的神經慢慢清醒過來。原來口中的味道是少女的血液,而失敗者需要成功者的血液解救。

落到地上的蘋果白蘭地已經被放回桌上,但裡面只剩下半瓶,空氣中瀰漫著蘋果熟透的味,克維爾猶豫著是否倒一些到少女的手上消毒時,少女突然開口。

「能幫我包紮嗎?」

克維爾點頭,接過繃帶,手指靈巧的上下飛舞,很快的就把傷口包紮的乾淨整齊。

「如果傷口發熱,還是找醫生。」雖然他不太確定這裡有沒有醫生……克維爾遲疑地想,如果實驗品出事,應該還是需要醫生來協助的吧。

少女點點頭。

「還有,謝謝你救了我。」克維爾笑著說。

「謝謝你的道謝。雖然看你的表情,我不覺得自己做對了。」少女面無表情的回答,轉身快步離開。

稍微收拾桌面,克維爾拿起剩下的酒,一直到回到空無一人的寢室,臉上的笑容才終於垮了下來。他用力抓緊手上的紙,幾乎要折斷自己的手指。從被握緊直至扭曲的紙上,勉強還可以看出上頭是藥物說明書,是剛剛跟著藥物遞來的。黑字清晰寫著成功或失敗的效果,殘酷的像個玩笑。

長年快速閱讀鋼琴譜的訓練出來的速度,讓克維爾在接過紙的一瞬間就已經將文字閱讀完畢。成功者會增強體魄,甚至有極低機會恢復身體的殘缺,這才是他才毫不猶豫的吞下不知名藥物的原因。

「So ein Witzbold.」真可笑……

他用右手摀起自己的眼睛,乾啞的笑聲低低的傳出。擁有醜陋傷疤的左手抽動了兩下,終究還是沒有舉起。

為什麼……自己還會抱著期待呢。

05

自從第一次藥物實驗失敗之後,克維爾不由得對於實驗結果產生了疑問。

實驗結果相當透明,根據螢幕顯示,大約有一半人成功。成功者擁有了較以往更加強健的體魄,精力旺盛,不容易感覺疲倦;失敗的人則陷入昏睡,但在喝下成功者的鮮血之後即可清醒,其餘則一如往常,沒有絲毫改變,也沒有後遺症。成功幾乎像是脫胎換骨,失敗卻沒有太大的懲罰,這不像是一般科學能夠做到的,幾乎是黑科技了。

於是克維爾對這個實驗室產生了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科研人員與研究,才能產生幾乎像是改變基因的藥物,副作用也異常的小。只是這種好奇又帶著一種自棄式的頹廢,是對自己身體的漠不在乎,克維爾開始想嘗試所有實驗室出品的,帶有奇怪效果的藥物。

反正不可能更差了。他想。

於是,他現在就坐在這裡。

應該說是『她』。

×

稍早前,克維爾是被寢室的電視吵醒的。

室友們都還在擠在一張床上,誰的床不是重點,沒人看的電視卻自顧自地亮了起來,一位黑衣的男子出現在上面。

克維爾曾經幾次在交誼廳和商店街看過這名男子。黑衣喚他隊長,他多半都步伐匆匆路過長廊,偶爾幾次,克維爾看見他領著黑衣,押走不聽話的實驗品,那些實驗品都沒有再出現過,除了葬身在海裡外,大約沒有其他可能。寢室窗外的海洋一望無際,透明藍的天空與蔚藍瀲灩的海面在盡頭交界,將世界切成整齊劃一的直線,不知道有著多少陰暗,掩蓋在純淨的藍之下。

隊長沒說幾句話,螢幕又主動關了起來,克維爾卻聽到了重點。

商店街開始販賣新的食物,而且,不是普通食物,是實驗藥劑的弱化版,擁有奇怪效果。

藥丸的威力他已經領教過了,但如果是食物呢?用進食的方式吸收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又會有什麼樣的變化?這樣的疑問一上心頭,頓時就成了個心結,急於被解開,克維爾索性乾脆起身梳洗,和揉著眼睛起床的室友們打了聲招呼就離開房間,打算前往商店街看看那所謂「新的食物」的樣貌。

今天的商店街特別熱鬧。

克維爾隨著聲音的源頭走去,最後在一家商店的外頭停步。

看著人潮從店裡滿了出來,封住門與窗戶,克維爾可以想像裡面大約就是他此行的目標。實驗室裡的日子太過單純無聊,這也讓人們急於想找到新的樂趣,像是一群嗜血的鯊魚一擁而上,試圖將寂寞空虛撕扯殆盡。

過大的音量讓他的腦子嗡嗡發響,人聲鼎沸的不和諧音皺起他的眉頭,於是他轉身在一旁的店舖拎了瓶酒,打算在附近找個安靜的地方待著,等待人潮散去再行研究。

但後方傳來的聊天聲卻讓他稍微在意的停步。

「……我上去過,很不錯!」

「你是說,頂樓有空中花園?」

「對呀,跟黑衣說他就會帶你上去喔……」

像是踩下了弱音踏板,音量漸漸減小,兩人的聲音很快就聽不見,但克維爾卻被這話題勾起興趣。

他突然想念起都市叢林中的藍天。小時候曾經聽人家說過,只要有一小片足以修補荷蘭馬褲的天空,當天就會是晴天。他一直不知道荷蘭馬褲是什麼,但是被高樓大廈切割的天空總是零碎的像是破損的布料,大約不適合補任何衣物。

只是就算是那樣的天空,偶爾被噴射機劃過時,還是有種奪人心魄的美麗。

幾步走到站在十字路口一旁,離自己最近的黑衣身邊,克維爾輕聲探問:「請問怎麼上去空中花園?」

這名黑衣的外貌是身材姣好的女性,她額上的光芒閃爍著螢光粉紅,音調是偏高的機械女聲:「確認:編號39。確認問題:空中花園。回覆:請往這邊。」黑衣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克維爾也帶著酒跟上。

電梯門闔上的瞬間,他感覺到周遭彷彿出現深海水壓,密密實實的將空氣擠壓到他的身上,呼吸比平常更費勁,金屬反射出波光瀲豔的綠色幻影,和螢光粉紅交融,形成奇妙的波形海浪。在他感覺自己回到地面的同時,電梯門同時開啟。

頂樓的電梯位於小小的圓頂玻璃屋中,豔陽透過玻璃撒落,瞇起他的眼睛,被陽光照射的金屬握把微微發燙,他推開玻璃門,炙熱的氣息夾雜著鹹味的海風頓時吹上他的臉龐。

克維爾在花園裡晃了一圈。雖說是花園,但其實花的數量不多,除了粉色的玫瑰以外,多半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種類。此外,大約是接近正中午的關係,花瓣被驕陽烤的微枯而蜷曲,看起來奄奄一息。

對於手上的酒適不適合澆花,克維爾猶豫了兩秒鐘,但覺得這大概也幫不上什麼忙,索性放棄,在一旁有遮陰的座椅坐下。豔陽在他的身後被藤蔓爬滿的支架阻隔,他手裡的酒已經開封,是Rhone by Roger Sabon ‘11,有著陽光溫暖味道的紅葡萄酒,溫和的丹寧和葡萄原有的白胡椒風味,加上微酸與丁點圓潤果香,甜美的像是南加州的陽光。玻璃瓶被手握的微溫,葡萄香氣蒸騰,他抿了一口後瞇起眼睛,遠處的海面被日光照射,扭曲成幻影。

聽說看海能夠讓心情平靜,但他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只覺得耀眼到過度刺眼,幾乎像是舞台的燈光,而他站在陰影裡,燈光早已遠去。

空中花園不大,在近中午的艷陽天裡相當炎熱,因此人也不多。但有個紅髮的女性前來搭話,似乎對其他人的實驗結果很有興趣,正在收集資料。她讓克維爾想起芙露忒,因此耐著性子陪她多說了幾句。

芙露忒是他的未婚妻,他們兩家的交情可以上追五代,都是古典音樂界的領頭人物,他和他的父母相同,走上了鋼琴家的道路,芙露忒則是從指揮家轉而吹奏長笛。他們在他十六歲時訂婚,當年芙露忒十四歲,他們認識了整整十六年,本來預計在三十歲結婚。

只是命運從來不會如同預想。

不斷回答瑣碎問題的同時,克維爾感到窒息感漸漸湧上。雖然那名女性一開始就告知可以不談,但光是聽聞問題本身,相關的回憶都像是從爛泥中被翻攪而上,惡臭難聞,全都是他的錯誤。最後他終於忍耐不住,找了個藉口拿著已經喝空的酒瓶就匆匆離開。

回到一樓大廳時,人潮已經散去。

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散落在地上,踩上去發出短促而酥脆的聲響,像是塑膠的樹葉被踩碎,或是稀稀落落的掌聲。

對了,藥劑弱化版。克維爾突然想起今天的目的。不遠處有黑衣正在清掃地面,克維爾繞過他們,立刻看見新開的店鋪。他走了進去,看著離櫃台最近,被加強特殊標示的糖果。

七種糖果在透明的格子中,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微的光暈。每種都用多國語言標示著自己的名字:金甘糖、麥芽糖、水果棒棒糖、棉花糖、牛奶糖、汽水糖、小米巧克力,全都像是珠寶般躺在透明盒子內。

他拿起金甘糖與水果棒棒糖。

金甘糖有著鮮豔的色彩,薄薄的糖粉裹著水果滋味的硬糖,像是小小的彩球,被塑膠的鋸齒包裝套住;水果棒棒糖則對應水果有著不同的外形,透明的糖紙沿著外形包裹。就外形來說,是最漂亮的兩種糖果。他對糖果興趣不高,索性用造型做挑選。

索取需要登記編號,他登記完便邊走邊拆開糖紙,還沒離開店門就把藍色的金甘糖放進嘴裡。

「好甜……」雪白糖粉放到味蕾上的刺激太過甜膩,雖然不厚重,但糖粒的觸感仍讓舌頭微微發麻。 

其實不難吃,但味覺已經習慣酒的醇香,讓克維爾還是想快點把舌頭上的觸感沖掉,於是往平常拿酒的店面走去。那是二樓樓梯口一間靠牆的小店,擔心舌頭上的味覺會破壞酒的香氣,他索性挑了一隻適合甜點的貴腐甜白酒Kessler Zink Ortega Trockenbeerenauslese,來自他家鄉德國的酒,暗金色澤的酒液帶著剔透的光澤。

他向店家借了工具,開瓶後聞到豐富的蜂蜜、黑糖香氣及桃子、莓類等紅色水果芳香,店員順手遞給他一個玻璃杯,他本來想拒絕,卻鬼使神差的接下了。

大約是,這酒太適合像是甜點一樣小口慢慢品嘗。

金甘糖已經融化,剩下嘴裡的糖粉,帶著人工的化學香氣,甜膩的讓人腦袋發麻。克維爾想找個地方慢慢的喝酒,就順著樓梯走到一樓大廳。習慣坐的沙發區今天坐滿了人,喧嘩聲頂天,他乾脆找了個牆角坐下,悠哉地將酒倒進了玻璃杯當中晃盪。

深金色的酒液隨著他的動作搖擺,金色的波浪拍打透明的礁岸,濺起細密的水花,他輕啜一口,入口後濃厚的酒液帶著勻稱的微酸與圓潤的花香味,濃稠綿密像是檸檬起司蛋糕,入喉後留下濃郁的甜度及優雅迷人的水果酸甜芳香。

雖然甜,但是是很棒的口感。克維爾瞇起眼睛,順手拆開了水果棒棒糖。

既然是甜點酒,那麼搭配棒棒糖也是可以的吧。他想著,於是一口把軟糖咬下。

綠色的棒棒糖是檸檬味,酸味被甜味覆蓋大半,卻有青澀的檸檬皮香氣,仔細注意還可以看到斷面處有綠色的細碎點綴,像是真的檸檬皮。

幾口就解決了軟糖,克維爾看著牆上的電子鐘,等待變化來臨。

十多分鐘過去,他有些猶豫的打量著自己的身體。

沒有任何變化。

又是殘次品?他忍不住笑,他還真是好運,連續拿到的都是失敗品。就跟他這個人一樣,全都是失敗品。

眼前突然一黑,他的意識瞬間斷線。

下次睜開眼睛時,克維爾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隱隱作痛的後腦,卻摸到了一大把頭髮。

「……什麼?」他聽見自己發問的聲音略帶尖銳,怎麼聽都是女孩的嗓音。

金色的長髮還纏在他的手上,拉扯時頭皮傳來微微的疼痛,真的是他的頭髮沒錯。他的兩隻手看起來也跟往常不太一樣,疤痕雖然還在,但卻十分纖細,帶著女性的體態。

不會吧。

他吸了口氣,接著拉開原本合身,現在卻鬆垮的領口。

「真的有……」

看見自己的胸口出現明顯的起伏,克維爾一瞬間不知道該哭該笑。他站起身,褲子也理所當然地滑了下來。

衣襬的長度幾乎過膝,該遮的都有遮好,克維爾也懶得換,於是朝著黑衣招手,請他把自己的褲子跟鞋子收好,另外要了一雙大小適中的鞋。

黑衣很快地就帶著鞋回來,是一雙暗紅色的短馬靴,精工製作,造型優雅,他隨即套上,大小適中,柔軟的鞋底踩起來帶著像是天鵝絨。

「對了,你知道這些特殊食物的效果會持續多長時間嗎?」克維爾不抱希望的問著黑衣,卻意外得到了準確的時間。

「確認問題:弱化藥劑的持續時長。回覆:二十四小時。」

一天而已?

這大概就是被成為失敗品的原因,持續時間太短。既然一天就會消失,那就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不知道其他糖果分別的效果是什麼。雖然好奇,但克維爾還是放棄了繼續嘗試的想法。雖然兩顆只持維持一天,但如果繼續追加數量會影響持續時間那就麻煩了。他再次拿起酒,眼角餘光卻注意到酒瓶反射的面孔異常熟悉。

這是──

克維爾立刻起身衝進廁所,無視男廁裡驚慌失措的其他人,他在洗手台上看清了自己的臉。金髮,立體的五官,下唇豐厚而上唇單薄,肌膚白皙,甚至可以看到底下的血管。另外還帶著黑眼圈。

那張臉,非常像他母親。

他母親,絲杜依.馮.格拉夫已經過世六年了。那年,她與他父親,偉德.馮.韋柏一起進行鋼琴巡演,卻在回到柏林的機上遭遇空難,全機兩百零二人全數罹難,連遺體都無法全數找回。

他一直以為他父母很愛彼此,也很愛他,只是對他的教育比較嚴格,也不善於表達愛──直到收到他母親的遺書。

那是一封放在不銹鋼保溫杯裡的信件,躲過了大火得以倖存,這才知道,從始至終,兩人的婚姻只是家族聯姻的產物,他們不愛彼此,甚至在外面各有家庭,只有他一人被瞞在鼓裡。信件的內容也不是對他懺悔,而是交代他必須要延續韋柏家的榮耀,保持住和芙露忒的婚姻,並照顧一下他們兩人在外的家庭。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塊被打造的招牌,他們用嚴厲的責罵與訓練把他打造成韋柏家新一代的音樂天才。在他們眼裡,他的想法並不重要,從來都是如此。他試圖用那張臉勾出笑容,但僵硬的嘴角只讓平直的線微微抽動,那甚至算不上是一個表情,和他的母親一樣,從來吝惜於給他鼓勵。

而他也已經違背了他們的所有期望。


06

昨晚他回到房間時,已經是晚間十點左右。

發覺自己變了個模樣時大約才八點,因此克維爾又待在一樓多喝了幾杯,直到半醉才慢慢走回房間。本以為室友不在,睡前卻在其中一人的床上看到兩個縮的小小的,大概只有手掌大小左右的室友,頭靠著頭甜蜜的睡著。

這些糖果的藥效還真多變。克維爾心想。一時還有些慶幸自己不是變小,雖然變成女孩子也不算是太愉快的體驗,但如果是縮小的話,感覺會遇到更多麻煩的事情。雖然是自己的身體,但總覺得還是有點不太自在,因此克維爾還是跳過洗澡,直接上床睡了。

一路睡到今天中午,起床後室友看著他的模樣嚇了一大跳,但還是很快接受了他,看著他們辛苦的在房內移動,還差點掉下床,克維爾決定今天代替室友下廚,把兩人搬運到餐桌後,他隨便從冰箱翻到了柑橘果醬、白酒、肋排,剛好可以做橘醬肋排。

他不太會做菜,怕刀具跟燙傷影響指尖,但少數幾次芙露忒央著他一起做,他也就同意了,順手把那幾種簡單的菜式都學了起來。柑橘的香味酸酸甜甜,和肋排起鍋後帶著油的香氣混合,令人食指大動。

一頓飯過去,隨著身形縮小,室友的食量也隨著縮小,食物被剩下大半部分,克維爾隨手冰進冰箱。

待在房間沒什麼事情,縮小的兩個室友靠著彼此,看起來還比往常更加甜蜜。不好意思繼續打擾,安頓好兩個室友,確認他們沒有其他需求後,他拎起昨天沒喝完的甜白酒和酒杯,乾脆又下樓閒晃。

晃著晃著,克維爾又坐回昨天的位置。

昨天他恰好發現,其實這個位置可以很好的隱藏在樓梯陰影下,不太會被注意,又可以觀察到用大廳裡所有的地方,是個很好觀察人的位置,他也不怕髒,就往地上一坐,雙腳隨意盤著,坐姿豪邁。

甜白酒的莓果香氣即使經過一晚的揮發,依舊濃厚醉人,他將酒倒進高腳玻璃杯,讓金黃的琥珀酒液在杯中旋轉。

半瓶喝完,窗外已是傍晚,紫藍色的天空渲染著彩霞,夕陽已西下,在海平線上鍍上一圈金邊,玻璃杯反射著夕陽最後的溫熱,而一隻吉拿棒突兀的出現在他眼前。

「雖然不知道妳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不過喝酒不要空腹,吃點東西墊胃比較好哦。」男子溫柔的嗓音響起,克維爾抬頭,是克勞德。落地窗灑落的陽光細碎的點綴在克勞德的黑髮上,手中遞出的金黃色吉拿棒令人食指大動,他另一手抱著小山似的甜食,模樣有些好笑。

克維爾接過吉拿棒,忍不住說:「你總是喜歡像這樣提醒別人嗎?」每次見到他,克勞德總是說著類似的話,提醒他不要光喝酒,要記得吃東西,總讓他覺得有趣。

「咦?」克勞德看起來有些愣:「什麼意思……」

克維爾終於想起來自己現在的樣子,他尷尬的調整了坐姿,把捲起的裙擺拉好,他沒想到自己這個樣子會被克勞德看到,早知道就待在房間了。「我昨天去嘗試了新的食物……我是克維爾。」克勞德應該也知道這件事,這樣的解釋應該很足夠了。

「……這、這樣啊。」克勞德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後仍在克維爾身旁坐下,身上帶著的的沐浴乳香味也有點甜。

這也是當然。克維爾心想。熟悉的人變了個外貌,誰都會不適應。

試圖打破兩人之間異樣的沉默,但酒瓶裡已經沒有酒,於是克維爾把喝了半杯的酒遞了過去:「謝謝你的吉拿棒,不嫌棄的話,要一起喝嗎?」

克勞德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接著把酒接了過去摸索半天才喝了一口。

「還有,我不是空腹,我之前有吃中餐。」雖然現在已經快晚上了。想起一開始克勞德的問話,克維爾下意識不希望對方太擔心。

「啊,好的……」克勞德還是低著頭。

「聽說,改變的效果,一天就會消失。」輕聲地說著,克維爾把視線避開,假裝沒注意到克勞德的臉跟耳朵都慢慢紅了起來。

他很不擅長跟女孩子相處嗎?

「啊,是嗎?會變回來的話真是太好了……嗎?」克勞德的感嘆在話尾一轉,遲疑地轉為問句。

難道變回來不好嗎?他比較喜歡這個樣子嗎?克維爾猜測著,在心裡嘲笑自己。是啊,總比原本的樣子好看吧。有誰會喜歡一個一臉頹喪的中年男子呢?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長髮,金色的頭髮柔順飄逸,和他的黑髮大不相同,他母親是有名的美人,這張相似的臉也不遑多讓。

「至少比較習慣。」他低聲說。

「說得也是……」克勞德點頭,把酒杯放在地上悄悄地推回來。

克維爾裝作什麼也沒看到,順帶咬了一口手上的吉拿棒,過於濃厚的甜味頓時讓他皺起眉頭。「好甜……」他摀著嘴,急著想沖淡嘴裡的味道,於是端起克勞德方才推回來的玻璃酒杯喝了一口,卻見到克勞德漲紅的臉。

他覺得克勞德的舉止有些奇怪,視線還不斷在玻璃杯上遊走,認真打量後,克維爾發現玻璃杯上只有兩個唇印,其中一個印痕大小層疊覆蓋,應該是他不小心就著克勞德喝的同樣位置喝了一口。

……畢竟現在是女孩子。

克維爾頓時也有些不自在,想轉換一下尷尬的氣氛,只好故作自然站起身來,把手遞給克勞德,示意要拉他起來,「別坐在地上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吧?這些是你的晚餐嗎?」他指的是克勞德手上的甜食。

克勞德點頭,輕聲道了謝,將手疊上他的手心,他一施勁就把對方拉了起來,幫忙接過一半的東西,兩人便從一旁的樓梯慢慢走上二樓。

「想去哪?餐廳?酒吧?」

「酒吧嗎?」克勞德用猶豫的聲音提議。

「好,那就去酒吧。」克維爾向左拐了個彎,在走過兩個路口後,到了一間酒吧,「我前幾天剛發現的。」

那是一個鋼琴酒吧,氣氛溫柔而優美,鋼琴曲穿梭其中,室內燈光昏暗卻柔和,深紫色的紗簾隔開每區沙發座,保有隱私卻同時有著寬敞的空間感。光線柔和的燈盞懸吊在各桌上空,隨著空調的風輕晃,曖昧的光影在其間閃動。

「如何?」克維爾問。

「我覺得非常地好。」克勞德嘴角微微勾起,表情相當滿意。

「是嗎,你喜歡就好。」克維爾微微一笑。

熟門熟路向服務生要了位置,兩人在窗邊位置坐下,白色的平台鋼琴鄰近他們的位置,上頭正機器化的彈著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哀沉而持續的慢板,靜穆而帶著神異性,像是從遠方傳來的渺茫歌聲。夕陽早已西下,月牙高掛天際,把沙灘染上一片雪白,浪花在寧靜的海岸線上溫柔低鳴,海潮沙沙的聲響有規律的傳入室內。

克勞德偏著頭聆聽鋼琴曲,轉頭詢問著對面的克維爾,眼角眉梢帶著迷惑:「這首是什麼呢?覺得好耳熟,可是想不起來。」

隨著音樂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克維爾,聽到克勞德的問話,回過神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

「原來是這首。」

克維爾看著杯子,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喃喃的說:「原本我不喜歡月光第一章,覺得它太緩慢,沒辦法表現技巧。」

「現在喜歡了嗎?」克勞德問。

「現在啊,」克維爾笑了一聲:「喜歡它絕望的氣氛。」很適合我。

「是說原來克維爾會彈鋼琴嗎?好厲害呢。」克勞德敬佩道。

「會彈鋼琴不算什麼,只需要練習。」不斷的練習,從睜開眼還未看到清晨的太陽開始,直至深夜,直到十指破皮流血,在鋼琴上染上血跡。

克維爾點的酒很快就上來了,他特地選了一支濃度比較低的粉紅香檳,上桌時,粉色酒瓶已經開瓶,服務生替他倒進杯中,淺粉色的酒液與氣泡承裝在玻璃杯中,像是漂亮的水晶。

克勞德點了薑汁汽水,卻輕啜一口隨即放下,淺淺皺眉。

注意到克勞德的表情,克維爾猜測他大約是不喜歡薑汁汽水的口感,於是招手多要了一個空杯,替他倒上香檳:「你可以喝喝看這個,口味很輕淡。」香檳不是他的口味,但看著克勞德跟小山狀的甜食,他忍不住就點了。這酒適合不習慣喝酒的人,是適合克勞德的酒。

「好呀,謝謝。」克勞德伸手接下克維爾遞過去的酒,手肘收回來時卻撞到一旁的薑汁汽水,杯子應聲翻倒。

克維爾連忙後退站起身,但衣服下擺還是被小半杯的薑汁汽水染濕,染上了淺淺的褐色。

「對、對不起!」大部分的汽水都在克勞德衣服上,但他拿了紙巾卻不先幫自己擦拭,而是著急地全都遞給克維爾。

「沒關係。」克維爾突然想起來,二十四小時的藥物效果也差不多要消失了,要是變回來的時間在外面……想想都尷尬。「剛好你的衣服也濕了,不如回去換一件吧?」

「啊啊……嗯,好的。」克勞德頭低低的,看不見表情,手指扭絞著衣襬,語調聽起來相當低落。

「小事情,別太介意。」看著克勞德站在桌子一旁困窘的模樣,克維爾想了想,或許讓對方有點事情做會好一點:「不然,這件衣服交給你清洗?」他拉了拉身上的制服,男性制服現在穿在身上特別鬆垮,手一拉就差點滑出半個肩膀。

「好的!交給我吧!」克勞德露出笑容,欣喜的點頭,方才失落的模樣瞬間消失,看起來像是得到獎賞的小獸。

好像,有點可愛。克維爾想。

克維爾把桌上的酒喝完,順帶拎起沒喝完的酒瓶,隨手把衣服擰了一把,擦拭到不會滴水的程度。「那麼……去你房間?」他總覺得這時間不太適合打擾到室友們,所以雖然可能有點踰矩,還是偏頭問著克勞德。也有部分原因是,他有點好奇對方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好哇!」克勞德輕聲回覆,臉上笑意不減。

點點頭,他跟上克勞德的腳步,任對方把自己往寢室領去。


07

克勞德的房間位在五樓,是間單人房,床在房間左側,右側是圍繞著矮桌擺設的四張亞麻色沙發。書櫃緊貼門口左側牆壁,書架上沒放幾本書,幾本筆記本也隨意地擺置於上。其中一張沙發被一大堆甜食的包裝覆蓋。

克維爾注意到沙發上山積的零嘴,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把手上的酒放在矮桌上。克勞德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有些尷尬地發出了啊一聲,接著連忙走向位於角落的衣櫃,翻出一件乾淨的實驗室制服遞給克維爾,「浴、浴室是右側那間,可以去那裏換衣服。」

「好。」克維爾從對方手中接過衣服,正想走進浴室,卻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服比自己更濕,「但你看起來比我更需要浴室。」

克勞德淺淺彎起嘴角,「我沒關係的,你先吧。我等等再換也可以……」

「真的嗎?」

「畢,畢竟,女士優先……」

克維爾笑了一聲,「好,那我就不客氣了,順便借你的浴室洗個熱水澡。」再過幾分鐘就到了一天的期限,可以順便連昨天的份一起洗個澡。

「好哦!」克勞德連忙點頭。

克維爾走進浴室,待不到三分鐘就順利的變回男性。因為這次沒昏過去,所以整個過程看起來有點獵奇,但幸好,總歸是變回來了。他放下了一直暗暗提著的心,快速開始盥洗。聞著不習慣的洗髮露跟沐浴乳,都是跟克勞德身上一樣的味道,感覺有點奇妙。

要出浴室前,克維爾渾身滴水,卻發現浴室沒有毛巾,猶豫了下還是將浴室門開了一條縫低喚:「克勞德?」他探出浴室的頭剛好對上克勞德的眼睛。

「怎麼了嗎?……咦?變回來了?」克勞德坐在沙發上似乎在發呆,克維爾叫了兩聲他才回過頭望著浴室。

「嗯,變回來了。對了,有毛巾嗎?」克維爾濕漉漉的髮梢還滴著水,有幾滴水珠濺到地板上。

「啊啊,有!等等哦!」克勞德慌張地從沙發上彈起,快步拿了條洗乾淨並曬乾了的白色毛巾,折回浴室門口。他將毛巾覆蓋到克維爾的頭上,順手幫克維爾擦起了頭。

雖然是滿感激克勞德的體貼,但是現在的狀況好像不太適合。猶豫之後,克維爾還是阻止了他的動作。

「謝謝,但我身體還沒擦,可以先讓我擦乾穿衣服?」

「……啊,抱、抱歉。」像是發現了不對一樣,頭上的動作突然停止了。

「沒關係。」克維爾把掛在頭上的毛巾拿了下來,看著克勞德困窘的樣子,音調溫柔實則打趣地問:「還是等我出來,再麻煩你?」



「不、不是啦,一時順手就……」有些慌張地揮著手,克勞德似乎是意識到克維爾還沒穿上衣服,視線定定的死盯著克維爾的臉龐,不敢往其他地方偏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是很樂意幫你……」聲音越來越小聲。

「開玩笑的。」克維爾輕輕把門關上,穿上克勞德準備的實驗服,不一會兒推開門走了出來。

因為衣服稍微小了一些,所以克維爾並沒有繫上腰帶,胸前的扣子也沒有扣,就這樣敞開胸膛坐到沙發上,微微偏頭望向克勞德。黑色的短髮濕潤的軟垂貼在臉上,成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髮型,毛巾則是披在肩上接著水。

「衣服不扣起來嗎?怕會著涼喏。」克勞德的語調軟軟地。

「那個,稍微有點緊,所以……」畢竟他比克勞德高了將近10公分,不合身也是自然的。克維爾有點不好意思,穿別人的衣服還說這種話,聽起來像是嫌棄一樣,但其實他並不覺得克勞德這樣不好,甚至覺得這樣的身材很適合克勞德。

「啊啊,原來是這樣。」克勞德順手拉起了他脖子上的毛巾,蓋在他頭髮上開始揉搓。

還真的要幫他擦?

沒想到什麼拒絕的理由,克維爾索性閉起眼睛,感受對方溫柔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有節奏的按著。過一會兒,大約是頭髮擦拭得差不多,吹風機的聲音響起。

吹風機轟轟的聲響填補了安靜的空間,克維爾隨口說著:「不過有點意外呢,你的身材比我想像的還要纖細。感覺是很適合擁抱的體型呢。」語畢,克維爾立刻發現自己說的話有些輕浮,連忙從額際髮絲的間隙偷偷打量著克勞德,心裡有些緊張。但看著克勞德依舊專注地掌著吹風機,另一隻手撥動著頭髮,用以確定熱風有均勻地讓髮根烘乾,看起來似乎是沒聽見的樣子,於是放下心來不再開口。

大約過了一刻鐘,吹風機喀嚓地被關掉。

克勞德俯下身,湊近克維爾的臉,眼神認真地望著他問:「剛剛說了什麼呢?想抱抱?」

原來他聽到了嗎?克維爾本來想含糊其辭的糊弄過去,但對上克勞德認真的眼睛,他突然有些猶豫。

「我說,你好像很適合擁抱。」雖然可能有點唐突,他決定還是照實說出他的感覺。克勞德的臉貼的離他有點近,他甚至可以聞到薑汁汽水的味道。

克勞德盯著他一陣子,最後緩緩開口:「來哇。」他微微張開手,聲音很輕。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正常……那是自然的,擁抱是一般感情好的友人都會做的事情,他小的時候也會跟他的好友泰格擁抱。看著克勞德的表現,克維爾這麼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很普通的行為,所以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克勞德看起來也很冷靜的樣子,應該是他也認為這種舉動沒什麼吧。

克維爾站起身來,高過克勞德半顆頭的身高相當輕易的就把對方整個人擁在懷裡。屬於克勞德的氣味頓時將他包圍,兩人身上的洗髮精與沐浴露是相同的味道,還多了股甜甜的薑汁汽水味。柔軟的黑髮靠在克維爾肩際,搔得他脖子癢癢的。但除此之外,克維爾還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快了1/4拍,有如擂鼓聲充斥在他血液中,嘈雜的讓他聽不見其他音色。

我在緊張什麼?克維爾忍不住想。

克勞德的動作慢了一拍,但手仍然溫柔的環上克維爾的腰,在脊椎骨的地方交錯,兩人緊擁的力道很快就無分軒輊。

克維爾把自己的臉貼在對方的髮旋上,細軟的髮絲觸感柔滑,懷抱裡的人溫溫熱熱的,像是暖水袋一樣,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升溫。

「怎麼樣呢,女孩子軟軟的比較好抱吧?」克勞德玩笑的口吻卻突然從他肩膀處傳來,跟之前一樣軟軟滑滑的聲調,此時聽起來卻有點刺耳。

「你覺得女孩子比較好抱?」他忍不住問。

「我通常是這樣覺得啦。」克勞德的聲音聽起來悶悶地,大概是因為臉剛好被埋在肩膀處。

「也是。」克維爾回答,下一刻卻感覺腰部被克勞德的雙臂收緊。他下意識緊緊回抱,像是擔心即將展翅的飛鳥離開,想用盡全力將他留下,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似乎太用力了,急忙把手放開。

「抱歉,是不是太大力了?」他問。

克勞德表情微妙,像是擠出笑容勉強道:「不會啦,沒關係的。」

覺得對方的表情好像有點異樣,克維爾低聲問:「你看起來不太對勁,不舒服嗎?」

「沒有哇,大概是……覺得身上太黏了吧?」

「差點忘了你還沒洗澡。要現在去嗎?」

克勞德溫和的笑著:「好哇,那換我去洗。」

「那我就……先離開了?」雖然克維爾這麼問,但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依依不捨,完全不想離開這裡,他帶著不情願的步伐走向門外。

克勞德同樣站起身,送他到門口。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還借用你的浴室。」克維爾說。

克勞德笑了。

「永遠都不會打擾。」他停頓了一下:「除非你不想來了。」克勞德萬分認真地說著,露出笑容,聲音聽上去卻有些寂寞。

「這麼說……我可以再過來?」克維爾忍不住問。

「當然囉。」

克勞德的話聽起來像是個承諾。雖然以往的經歷一再告訴克維爾,承諾並不可信,但是至少,他想,至少這是個簡單的承諾,所以說不定他可以試著相信。

「那……明天見?」克維爾試探著問。

「明天見。」克勞德回答。


08

像是逐漸同調的雙人舞,他與克勞德步調漸漸一致。

克維爾發現自己清醒的時間漸漸多了,但腦袋卻像是微醺一樣,思緒總是混沌而混亂。過去的回憶依舊侵襲他,痛楚卻漸漸減弱。以往每晚他睡著前,熟悉的臉龐會一張張在他的腦中閃現,過去的、現在的,他們都在譴責他,試圖令他懊悔。但隨著時間過去,克勞德的身影越來越多。

他和克勞德說過的每句話,吃過的每頓早餐,逛過的每家商店,在他腦海中總是色澤鮮明,輕快有如小步舞曲。他幾乎覺得來到這座島是件好事。

但第二次實驗如惡夢接踵而來。

午飯後,克維爾一回到房間就看見了它。那是一瓶青藍色的藥水,被擺在每個人的床頭櫃上,藍色的液體在燈光下閃著妖異的光芒,底下壓著一張字條,簡單交代藥水要在今晚睡前喝下,還有第二階段實驗已經開始的事情,一看就不像是那個戴著眼睛輕浮室長的手筆,而更像是那位一身黑衣的隊長寫的。

克維爾本來想直接喝下,卻突然想起配餐的白酒。他替自己跟克勞德各挑了一支酒,白酒配合鱒魚、紅酒配上牛肉,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午餐時間。他重新閱讀紙條,確認酒精會影響實驗數據,必須要在四小時後才能服用,於是放下藥水,打算過一陣子之後再喝。

但或許是陽光太過溫暖,胃裡的酒氣醺然,他靠在床邊,忍不住瞇起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克維爾從床上驚醒。窗外的天空已經亮了,微微的魚肚白,大約是凌晨時分。但他的右手臂出現熟悉卻又陌生的疼痛,像是夢境裡車禍的疼痛又延續到了現實。克維爾低頭,本來以為是幻覺,卻發現右手上多出一個傷口,正在汨汨滴著血,蜿蜒成一道小河,他的右側衣服褲子都被血給染紅,層層暈染像是千朵石蒜的淚。

跟左手的疤痕如出一轍的傷口。

「開玩笑的吧……」克維爾試著想移動右手,上臂倒是舉了起來,但是五指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只有微微的彈動,像是擁有自己的心跳。

像是兩年前剛車禍完的左手觸感。

他還記得,車禍的那天,本來是他跟芙露忒的交往紀念日。他請人幫忙訂了 Hotel Adlon 中的 Lorenz Adlon Esszimmer,伴隨著音樂聲低調的奢華,香煎梭鱸魚與螯蝦杏桃果膠香氣繚繞,本來該是個美好的晚餐,但用餐到一半芙露忒就發了場脾氣。

他們兩人都不擅長吵架,意見不合只會用冷戰處理,於是後半段的晚餐,兩人之間氣氛有如冰點,如坐針氈。好意送對方回家的舉動,也變得像是強硬的強迫,芙露忒沉著臉搭上車,臉卻一直望著窗外不開口。

Audi R8內只剩下空調微微轟鳴,溫熱的氣息從暖氣口送出,卻在還沒到達心口就化成冰珠,擋風玻璃反射著雪地的亮光,四季胎穩定的行駛在薄薄的雪上,在車後方留下兩道平行線的軌跡。雪花飄舞,在回程的路上越來越大。

隨即一聲巨響。擋風玻璃破碎,安全氣囊炸開保護住他的身體,鄰座的芙露忒頭往另一個方向軟垂,他看不見她的表情,於是伸手想碰她,想確認她的安危。但他的手一動也不動。一動也不動。

聽過醫生宣判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靈巧的彈奏鋼琴後,他放棄了所有治療的療程,這讓他的左手復原得更緩慢,也更不靈便。

但他不在乎。誰在乎呢。

芙露忒在車禍的半年後,用一通電話和自己取消了婚約,而他那天甚至還半醉著,連打電話來的是誰都分不清楚,是後來清醒之後聽了答錄機,才意識到,原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舉起顫巍巍的左手,克維爾摸索著右手的傷口,把左手五指都沾滿鮮血。右手的觸覺明顯還在,他感覺到痛、感覺到癢,但就是不能靈活的操縱手指。

「為什麼啊……」他將左手蓋上自己的臉,血跡斑斑隨著他的動作遍布全臉,詭異而恐怖。

別開玩笑了……

似乎是聲音過大,又或許是血腥味太過濃厚,隔壁床傳來小小的聲音。先是棉被翻開,微弱的布料摩擦聲響像是濺到礁石上的碎浪,轉瞬間落回水中,而後是清脆的少年嗓音。

「克維爾……你、還好嗎?」聲音中帶了點剛起床的慵懶睡意,還有濃厚的關懷。

還好嗎?這問題現在幾乎難以回答。血腥味在他的腳邊積蓄成一攤小湖泊,泛起漣漪。他知道自己的傷不重,害怕卻像附骨之蛆讓他幾乎崩潰,無法面對血肉淋漓的傷口。此時他那被訓練出來的該死禮儀卻派上了用途,讓他能夠克制的,不在其他人面前崩成一灘沒有理智的爛泥。

「可能不太好。」他低聲說,聲音顫抖而扭曲。

灰髮的室友下床,在他床邊摸索,很快道:「喝下。」被遞過來的是個小小的玻璃藥瓶,裡頭紫色的藥液盪著,拍打著玻璃沿岸。

克維爾用左手接過,就著窗外晨曦一看,是他下午沒喝的實驗藥水。他無法思考,只能望著對方,無法明白突如其來的傷口跟藥水有什麼關係。

「總之……相信我。」室友輕聲道。

克維爾點頭,困難地用左手打開蓋子,接著一口把藥水喝下。沸騰般的觸感瞬間出現在手臂上,疼痛劇烈地出乎預料,他忍不住弓起身體,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傷口位置,指甲深深陷了進去,表情因疼痛而扭曲。

像是過了一個小時,又或是只過了一瞬間,痛楚感像來時一樣消逝的突然。克維爾這才發現左手碰觸到的皮膚已變得平滑,連指甲痕都不復存在,像是鮮血淋漓的傷口都只是錯覺。

一杯溫熱的水遞到他的手上,還有另一個室友臉上溫熱的笑容。

「怎麼回事?」接過水潤了潤乾啞的喉嚨,克維爾忍不住問。提早被準備好的藥水居然剛好可以治癒異樣出現的傷口,不科學的不合常理。

「這次是實驗……過往傷口能不能被痊癒。」紅髮的室友告訴他,「如果事先喝下藥劑,不會這麼痛。」

克維爾動了動右手的手指,除了仍殘留在大腦皮層,令人骨髓發酸的疼痛之外,右手毫無異狀,只留下燦爛開放的血跡如同重瓣的花沾染其上。他用左手手指把有些乾涸的血跡推開,令人不快的黏稠觸感下,皮膚光滑找不到一點傷口。

「所以這樣算是實驗成功了?」克維爾揮了揮右手。

他忍不住想笑。為了確認傷口會不會痊癒,所以給了他們一個傷口,再把它治好。不得不說,整件事情簡直荒謬的令人毫無現實感,反而像是電視裡的黑白默劇,身在其中的他隨之作出誇張的動作、不合宜的舉止。

他就是那個小丑,逗得人發笑的小丑。

「抱歉,吵到你們。」克維爾抱歉地笑,他將對方捲入了自己的鬧劇之中,吵醒他們的安睡,「我等等會把這裡清理一下,你們先繼續睡吧,我等下會出去看看。」

地板上的一片狼藉需要整理,他還需要換件衣服。天色還未全亮,大約是凌晨,其實他還有點睡意,但是心裡卻升起了一股擔憂。他想起克勞德,那個令人擔心的單薄身影。若是他遇見這樣的情況,孤立無援,沒有室友,又該會是什麼樣的慘狀呢?他會不會和他一樣,沒有即時喝下藥劑呢?

黑色的陰影如野獸一般用利爪抓住他的恐懼,他強自忽視,氣息卻變得短促。



「那就先晚安……不要勉強喔。」灰髮室友打了個呵欠,兩名室友輪番爬回床上,過沒一會兒克維爾就聽到韻律一致的平和呼吸聲。

收拾著地面與床鋪,克維爾本想盡可能處理乾淨,思緒卻紛雜紊亂,乾脆只擦了地面,接著換了身衣服,把所有沾血的衣物都包進床單中,全都交給黑衣處理。

然後他離開房間。


09

魚肚白的晦暗天光從窗外透進,卻只能染白夜空的邊界。天還是黑的,不安的預感像是烏鴉在灰暗的天空下盤旋,顫慄陣陣爬刷著克維爾的神經。他的妄想色彩鮮明。黑髮黑瞳的身影倒臥一地血色狼藉中,在孤獨而空洞的房間,看著血液一寸寸離開身體,永遠閉上眼睛。他不想看到那種結局。因此即使眼前發黑,暈眩不斷,失血過多讓他腳步虛浮,他還是一步接著一步,奮力穿過刺眼的白色長廊,像是踩在漸弱而至無聲的音符上,一步緊接著一步。

他停在克勞德的門前。

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黑霧,前方一片黑暗,他讓自己休息了幾秒鐘,看著霧氣慢慢消散。在視野恢復清晰後,他輕敲了好幾下門,掩飾不了急促。

「克勞德?」

房內的人沒有回應,有細微的哭泣傳出,隱隱約約像是海妖的歌聲。克維爾腦中閃過幾個零散的畫面,雪地反射著月光和火焰的味道,翻覆的車輛撒出一地碎片,不遠處血泊中的身影倒臥在地,面貌模糊的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用右手抓緊左手上臂,雙手的疼痛極度相似卻又不相同。皮膚下已癒合的刀傷仍帶著火辣而新鮮的疼痛,力量卻能傳到指尖;另一邊則是縫補後的暗沉舊傷,再也不是原先完整的模樣。被抓住的左手虛虛握著,一絲光亮從指縫中透出。

離開房間時,克維爾下意識把已喝空的藥瓶緊緊抓在手中,像是抓住垂落到地獄的蛛絲。薄薄的紫色水珠剩下一滴,在瓶中透著宛若晨曦的淺紫光芒。

他再次敲門,金屬門板傳出嗡嗡回音,低低奏響無人知曉的旋律,但他無心聆聽,只是層層疊疊的讓敲擊聲重複迴盪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門內依然無人回應,他依稀感覺海妖的歌聲似乎高亢了一些,像是嘲笑著他。

他沒有任何能打開門的辦法。

在他的感覺中,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克勞德打開了門。

克勞德短短的黑髮被濕氣伏貼在額際,薄如蝶翼的眼睫顫動著,像是正在緩緩掙脫夢境的纏繞,接著黑白分明的眼瞳慢慢對上他的視線,望著他,卻又像不是在望著他。他身上看似無傷,血液卻遍佈全身,呼吸微弱,半夢半醒。

「克維爾……早?」克勞德的左手貼上他的臉,像盲人辨識面孔,依序沿著形狀輕柔的點過五官,手指帶著涼意,他想那是因為失血過多的失溫,指腹柔軟拂過臉頰的觸感弄得他有些搔癢,卻不想掙扎。接著克勞德露出微笑,笑容一如往常,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像是身上的血跡不復存在。

「不早了。」克維爾下意識回答。

像是生鏽的機器般,克勞德扶著牆想撐住僵硬的身體,卻雙腳一軟,克維爾連忙扶住他,撐著他走進房間,指尖在冰冷的壁面一點一點探詢,在摸到光滑的塑膠開關後按下。燈光點亮的剎那,克維爾感覺全身血液瞬間涼透。鮮紅色的地毯從單人床蔓延而出,成了一片血色的田地,幾個血色的腳印走向門邊,沾上了克勞德的褲腳。克維爾連忙扶克勞德在沙發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喘息。

鐵鏽般的味道沉積在空氣中,呼吸起來凝滯而厚重,克維爾感覺到自己疲勞的嗅覺漸漸失去反應,氣味一絲一絲被剝離,每一次吸吐只是徒然地維持著生命。

「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累很累。」像是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克勞德用軟糯的聲調問著。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克勞德看起來似乎沒事。克維爾想,大約是那小小水晶瓶中的藥物起了作用,所以才能讓人在湧出的血液足以浸潤衣物後還是活著。雖然手臂的陣陣刺痛還沒有消失,彷彿被虛幻的荊棘纏繞,但他心頭已經卸下一塊大石,表情也鬆懈了幾分。

克勞德望著他,接著克維爾感覺右手被一對柔軟微涼的掌心包覆。克勞德沒有說話,只是那樣子握著他的手,欲言又止地抿起唇,視線帶著迷惘的望著他。

沉默了很久,克勞德才開口:「……你有被切掉手嗎?還有那些幻覺?」

溫溫軟軟的情緒滲透進克維爾心裡,他溫聲地說:「沒有,我的手沒事。」疼痛仍在,但傷口已經癒合,餘一道淺淺的粉色痕跡,在蒼白的肌膚上像是不起眼的壓痕,難以發現。至於幻覺,他大約是沒有遇到的。因為他的記憶是真實的,疼痛也是真實的。

克勞德拉起克維爾的右手袖子翻找傷口,遍尋不著後露出安心的笑。

「……啊,真的是很恐怖的經驗喏。」終於從夢境中回神,克勞德慢慢的把思緒組織成文字:「幻覺是藥水弄的,傷口會癒合好像也是那個藥水的作用?」

「原來藥水會產生幻覺。我已經喝了,但還沒有反應。」身旁的肩膀似乎在顫抖,克維爾安慰:「你別害怕。」

「我已經被嚇完啦,你才別怕,陪你喏。」克勞德笑,輕快地說。

對上克勞德的微笑,克維爾感覺心頭一暖,於是把疼痛的右手握住對方的手,像是想獲取力量般握住冰涼的手指,抓得緊緊的。

窗簾並沒有被拉起來,於是房間被籠罩在灰暗而朦朧的光線當中,或許是藥水起了作用,又或是失血過多帶來的睡意,克維爾感覺眼睛不斷瞇起,每次眨眼瞬間,意識都被黑色的天空吞噬。

「你被什麼嚇到了嗎?」他試圖打起精神問。

「被……很好笑的東西嚇到,嘻嘻……你睡喏,不吵你。」

克勞德的聲音低低的,他幾乎要聽不清楚,但話裡的言不由衷明顯,笑聲也支離破碎,聽不出半點歡意,只讓人心酸。

「別笑了,笑得像哭一樣……」克維爾輕聲地說。

大概是因為太像夢境了,於是克維爾難得放縱了一次,讓自己依照心裡的念頭去觸碰對方。他摸摸克勞德的頭,輕輕地摟住他,讓他的額頭貼在自己的頸項。即使從幻覺醒來,克勞德的手心還是冰涼的,自己的手煨不暖他,只好笨拙地用全身的溫度去熨貼,試圖溫暖。

他很睏,倦意像是黑暗中亮出毒牙的蛇,隨時都可能將他拖入夢境,但他仍想盡可能保持清醒,即使雙眼已經快要閉起,他依然輕輕地摟著克勞德,像是捧著新生而脆弱的卵。

他們的距離靠得太近,近到克維爾注意到自己的嘴唇距離克勞德的耳骨只有一線的距離,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中仍然能看見潔白的耳骨,形狀有如天鵝頸般帶著薄薄的粉紅,輕易就能一口咬上。他急忙退開,但兩天沒刮的鬍渣在動作間似乎刺到了克勞德的臉頰,讓懷裡的人輕顫了下,於是克維爾下意識輕拍對方的背,感覺瞬間繃緊的肌肉漸漸又變得柔軟。

「……我是在笑呀。」過了幾分鐘,克維爾才感覺自己的肩頸間有被埋進衣料的聲音悶悶地傳出,腰際也被手臂環過,漸漸收緊。

「嗯,是在笑。」

確實是,即使毫無歡意,仍就是勉強自己笑著,將本該低落的線條強硬的扯成一個上揚的角度,委屈又苦悶的笑著。克維爾想,或許有什麼不想說出來的原因,才讓克勞德壓迫自己,即使不快樂也強逼自己露出歡顏。

「不用笑了,沒人在看,沒關係的。」意識模糊到無法說出華麗的話語,只能用淺薄的隻字片語試圖安慰,回應著對方漸漸收緊的擁抱。

所以別再勉強了。

希望至少在面對他的時候,克勞德能坦承一點,可以露出最真實的樣貌。

還沒聽到下一句話,強勢的睡意已席捲疲軟無力的神經,克維爾像是大浪來襲前無力掙脫的旅人,措手不及的被夢境之浪打翻,清醒的意識在下一刻斷成裂片。但陷入睡眠之前,克維爾感覺那人附耳到自己耳邊說了什麼。還未聽清,懷抱裡的溫暖就緩緩離去,於是他愴然若失,分不清是夢又或是幻覺。

恍惚之間,克維爾發現自己坐在車上,手握著方向盤,車聲隆隆,鄰座的人冰冷著嬌顏,雪地反射著車頭的光線刺目。他試圖伸手遮掩,方向盤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朝著路旁偏去,而對向的來車也朝著車子撞來,精準的像是惡質玩笑。

「不!」

夢魘捲土而來。他瞪大眼睛看著玻璃破碎的瞬間爆裂成碎塊,細長的碎片朝他的左方飛去,他下意識舉起左手試圖為副駕駛座的人擋下傷害,眼睜睜看著玻璃尖端一吋一吋,慢慢插進他手臂中。

鮮血的濕黏,車子的煙氣,慢了一秒展開的安全氣囊塑膠氣味,令人作嘔。撞擊的昏沉感讓他一時之間分不清楚現在與過去的分際。

來車的車門打開,高跟鞋踩在雪地裡的聲音一步步靠近,在他的車窗旁露出燦爛的猙獰笑臉。那是他很熟悉的影子。

「是你……」

擁有著黑色的長捲髮,同樣是左撇子的女鋼琴家,年齡與他相仿,機緣巧合之下他倆也曾經同台演出,他將她視為又一位妄想憑藉著他的名氣來獲得好處,因此特意用讚美與崇拜的言語包覆著心裡的毒蛇。而當她接近他時,他不假辭色的高傲轉身,放肆嘲笑,絲毫不給任何解釋的機會,無視對方放出的所有示好與明示。

「你也有今天啊。」她說。

「為什麼,不對,妳已經……」

他記得,即使他不想記得。那場車禍中,死了一個人。

「對呀,我已經死了。」她笑,「為了毀掉你,犧牲了性命。」

「那妳為什麼……」

「因為這是幻覺,而我是你最深的夢魘。」她笑,輕而易舉打開扭曲變形的車門,將他從車上拖下,將他扔在雪地裡。

接著她拔出了插在他左手臂裡的玻璃。

「痛嗎?」微笑著,她又將玻璃插了回去:「不行喔,要是沒割斷的話,不就還可以彈琴了嗎?」

玻璃刀鋒像是鋸子一樣在他的手臂裡來回拉扯,她的面容是瘋狂的快意,緊握玻璃的手泌泌滲出了血跡,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你看,我們的血混在一起了。」口語中是少女般的天真。

他想慘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注意到他的表情,於是那個女子輕笑:「別緊張,這是幻覺,應該不痛的。」說著,又抓起地上一片較大的碎片,插進他無傷的右手。

「對吧,不痛吧。」

克維爾提不起任何力氣掙扎,像是體驗傷口的痛楚已經是他僅存的所有意識。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呢。」她森森的白牙露著:「不過這個問題,你應該很清楚,所以我知道呢。」

「因為,我是你的樂迷啊。」

像是解脫了般,她露出愉快的笑容,扔下玻璃,接著走到鄰座仍然昏迷的女子身邊,輕而易舉的割斷了她的脖子。

「還想再看點別的嗎?比方說,她變成碎塊的樣貌?」她笑意盈盈地舉起了人頭。

那是克勞德的頭。

克維爾驚醒。

離開渾沌的夢境,最想看見的臉就映入眼底,肩膀上是克勞德的手,傳來溫暖的熱度將他從黑暗的夢境喚醒,溫柔而堅定的,力道卻很輕,像是隨時都會離去。疼痛如潮水退去,只在克維爾的雙手上留下一點微弱的餘波,像是提醒一切都曾經存在。

「沒事了,別擔心。」克勞德在他耳旁說。

「嗯。」克維爾回握著他的手。

過去了。

「你還好嗎?被嚇了?叫好大聲喏。」克勞德問。

「嗯……算吧,吵到你了?」在夢魘中,他或許曾經癲狂著,丟出尖銳的言語做為攻擊,但那毫無意義,車禍是真的,疤痕也是真的,無法逃避,只有幻覺是假的。他悄悄看了克勞德的脖子一眼,確認那處沒有任何傷痕,這才真正放下心。

「怎麼會吵喏,不吵,只是擔心。」克勞德灰藍色的眼裡靜靜的,像是大海。

像是溺死之人抓著浮木,他貪婪的吸收著克勞德身上的暖意與關懷,突然覺得內心深處有了什麼改變。克維爾瞇起眼睛望向窗外,他講不出來,但覺得惡夢似乎後退了一步。或許是因為寫實的重溫幻影,又或許是因為夢境有了新的結局,於是他明白了從前的他無法理解的事物,明白了最近自己這些情緒的來源。

像是被治癒一般重獲新生的早晨,日光歡欣的燦亮,他終於有空間可以喘氣。

窗外的晨光白淨而透亮,清晨的灰已經褪去,距離他睡去或許只過去了短短幾分鐘,夢境卻是一輩子般的冗長,只留下漣漪般的痛楚,漸漸消失的痛楚。

真的過去了。




10

克維爾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像是琉璃色的夢境。暖融融的日光從窗外透進,一小塊明亮輕踩上克勞德的臉頰,澄澈而透明,煥發著光暈。陰影與光柵縱橫,在眼睫上輕顫,留下蝶翅般的紋路,眼下淺淺的青色大約是疲累的印痕。以為是幻夢,他幾乎要將手觸上。

克勞德卻轉過頭,留給他黑髮散亂的後頸。還未喟嘆起夢境的不可控,結實響亮的撞擊聲讓克維爾立刻清醒,從沙發上直起身問:「沒事吧?」

「沒、沒事。」克勞德摀住撞到牆的額頭,氣悶的回應:「早安。抱歉吵到你了。」聲音裡帶點剛醒的鼻音。

「沒有吵到,我已經醒了。」克維爾回答。

他記得,今天清晨他因為擔心克勞德而來了這裡,自己卻陷入藥水的效果中,在夢境中重新體驗了他最深刻的惡夢。好不容易等到藥物的效果消失,清醒過來後,克勞德說要幫他泡杯熱可可壓住惡夢,但熱可可還沒上桌,他卻已經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而克勞德也沒回到床上,反而是用奇怪的姿勢蜷曲在沙發旁,才導致一睡醒就撞到了頭。

「早安。」他道。

「早安……」克勞德還帶著睡意的臉頰微紅,睏意在眼角閃爍。「你要起來了嗎?還是想再睡?」

「已經醒了。你呢?還睏嗎?」

「不睏了喏。」

晨光絢爛,透過窗櫺在地上落下領域金燦的光華。克勞德額上的黑色細髮也閃著點點金光,讓克維爾想到陽光下瀲灩的海。空氣中瀰漫著熱可可冷去的甜味,那對眸子裡搖曳著海浪。他靠前了兩步。浪花的聲音似乎更近了,他幾乎踏入海中。

「……你要先用洗手間嗎?」克勞德偏過頭道。

「……好。」克維爾這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連忙後退幾步,腳步倉促地走進浴室。

水流冰冷,他將水潑打在自己的臉上,用涼意將睏倦拍醒,想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精神。鏡子裡回望一張滄桑的臉,鬍渣略長,眼圈深黑,一派頹廢。

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

離開浴室時,克勞德埋頭坐在桌子前正寫著什麼,桌上散落著短短的蠟筆,有長有短,藍色蠟筆明顯比其他枝短上一截。

「在畫畫?」蠟筆畫感覺很適合克勞德。

克勞德不好意思地笑笑,「計算天數,假想自己是魯賓遜。」他把本子塞給克維爾,腳步聲匆匆地踅過,奔進浴室,像是一陣歡快的風。

浴室落鎖的聲音響起後,克維爾緩步到沙發旁坐下。封面白底上的藍色斑點彷彿深海的氣泡,從在海底棲息的鯨魚頭上緩緩冒出,一個一個都像是自己的疑問。

來這裡,幾天了?時間已然成為模糊的概念,縱使明白去問精密的黑衣儀器將會得到答案,他卻不認為這是個需要被準確知道的訊息。

……還能相處幾天?

潛意識裡有危險的問題上浮,理智和冷靜連忙抓住它,重新將它壓回意識深處,不讓它出現。

不如想想早餐該吃什麼吧。

恍神沒多久,身旁傳來微微陷下的觸感,瞬間的失重讓克維爾微微傾斜,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沒讓自己倒在對方身上。

克勞德換上了一件淺金細直紋的深藍襯衫,淺卡其色西裝褲,還有件米色的長袖毛衣。合身的衣服讓原本穿著鬆垮垮實驗服的頹廢感一掃而空,深藍色的襯衫上金色的條紋像是流動的陽光,隨著動作不斷有光線從他身上滑落。頭髮看起來有稍微用水整理過,不像剛睡醒時的亂翹。看起來像是某種溫馴的生物,大概是倉鼠或兔子?他沒有養過動物,但總覺得這些動物很可愛。

「想一起吃早餐嗎?」克勞德軟軟糯糯地提出疑問。

「當然。」

「克維爾平常有好好的吃飯嗎?」克勞德歪著頭輕聲地問,表情異常認真。

停頓了好一陣子,他回答:「算是,有?」

來這裡之後至少定時有吃點東西,不像以前那陣子是有一餐沒一餐的。雖然大部分的熱量來源還是酒,但至少胃裡與自己共存很久的飢餓感不再那麼頻繁的造訪自己。

克勞德的沉默讓克維爾突然覺得自己的回答不太洽當。頹廢一覽無遺,毫無優點。克維爾有些挫敗。這樣的自己,應該讓人很厭惡吧。

克勞德突然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物品,接著走向門邊:「挑食嗎?有不吃什麼嗎?真的都可以嗎?交給我點餐?」

聽出來這是共進早餐的前奏,克維爾鬆了口氣,跟著站起。「不挑食。」他在門邊換上皮鞋,「你點什麼我都吃。」

「……下次,幫你準備雙室內拖吧?」克勞德的語調很輕。

「好。」

兩人踏出房門。

克勞德在前方領路,步伐輕快而堅定,克維爾跟在後方,看著柔軟的黑髮隨著每個腳步上下跳躍,最後在一家未曾見過的店面停步。不起眼的店舖門口右側,擺放寫著今日特餐的小立牌,黑板上花體英文一絲不苟,精準如機器,只有纏著的人造藤蔓添了點鮮活的綠意。

推開門,風鈴清脆像是歡快的精靈嘩笑。店面不大,左側木頭隔間是櫃檯與廚房,黑衣店員在裡面忙進忙出,穿過右側的狹窄走道後,是寬廣的內部用餐區。內部裝潢以暖色為主,牆上掛著各式餐點近照,都是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視角。桌椅是木製的,椅子上放著各色花樣的軟墊。空間並不大,可容納的客人並不多,但座位很寬敞。克維爾跟著克勞德找了個位於角落的窗邊位置坐下,座位剛好被植物給遮住大部分,隱密而私人,陽光從窗櫺灑下,讓桌面反射著灼人的亮光,兩人浴在暖陽下,渾身透著暖意。

位置佔定,克勞德匆匆折回門口點餐,沒過多久就回到座位對面坐下,嘴角微笑,手指把玩著桌上動物造型的胡椒罐與起司粉罐:「這裡的東西很好吃呢。」

克維爾將手肘靠在桌上,雙手交疊撐著下巴,恰好可以直視對方的雙眼。宛若藍天的蒼青色,玻璃似的倒映著小小的自己。「喔?點了什麼?」

「等等就知道囉,是真的什麼都吃?」

「真的。」

克勞德微笑,沒再說話。而他享受安適的寧靜,感受陽光灑落身上的暖意,像是被救贖般的溫煦。

餐點比想像中更快送上。兩個黃色的陶瓷大盤子上盛著水波蛋,放在煎好的培根與切片的英式瑪芬上,淋上荷蘭醬,撒著些巴西里碎,旁邊放著一些生菜沙拉與兩球馬鈴薯泥,另外還附上兩杯熱奶茶,熱氣微微蒸騰。被擺上桌的餐點精緻而具有美感,顏色鮮明而勻稱,像是一盤美好的畫。煎過的培根香氣相當的誘人,勾起食慾。

克維爾走神了一會,恍然清醒後端起熱奶茶淺啜一口,溫熱而帶著奶香的液體流入胃中,沒有甜味,正好是他喜歡的口感。

「怎麼了嗎?」大約是對他突然的沉默有了反應,於是克勞德詢問:「不喜歡嗎?」

「不,看起來很棒。」克維爾抬起頭,「只是……有點走神了。」他只是回憶起家中以往都會在餐前禱告。深入骨髓的習慣果然不是那麼容易遺忘,但他不認為宗教可以給他任何救贖。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神愛世人,那為什麼世人皆在受苦呢?

「是在禱告嗎?我只有回家跟父母一起時才會做呢。」

「不,很久不那麼做了。」聽到克勞德自然的提起家裡的事,克維爾像是二部和音般自然地接續:「他們是天主教徒?」

「我也很久沒禱告了。」克勞德回給他一個微笑:「他們兩個都是基督教,你們家呢?」

「天主教,不過他們都過世了。」

「噢……」克勞德欲言又止地閉上嘴,最後只是輕輕顫顫地伸出手,揉亂克維爾的頭髮。

沒說出口的安慰從髮際間指尖的肌膚流入,像是一股暖流流過,抵達克維爾的心口,接著就在那裏停駐,細細密密的刻畫著對方的名字。

克勞德。

光是念著這個名字,他就感覺到心裡有股溫柔。

「已經過去了。」他抓下克勞德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感激你的父母,我才有機會認識到這麼好的你。」克勞德喃喃唸著,語調微弱如羽絮。

不確定克勞德說的是不是客套話,但是克維爾總覺得心頭一熱,「我也是,認識你真幸運。」

究竟是掌心太過炙熱,或是有股旖旎的氣氛盤旋在兩人之中,克維爾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升溫,而對方低著的頭看不出些什麼,只有髮間露出的耳廓似乎微紅。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克維爾慢慢鬆開手,故作鎮定地拿起刀叉。

「要涼掉了。」他指指桌上的食物。

看著克勞德有些慌張地拿起刀叉,克維爾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揚,手中握著的餐具金屬質感冰涼,很快把剛剛的雙手的溫度洗去。銀質的刀叉略微沉重,幸好西餐禮儀是右手為主,克維爾盡量不引人注目的使用左手,不太靈活的用著叉子。劃破水波蛋之後,金黃的蛋液流淌在米黃色的馬芬上,他切下一塊送進嘴裡。溫順的蛋汁沾黏在馬芬上的口感滑順,是食物天然的滋味,入喉化成暖暖的熱度一路妥貼到胃裡。

「好吃。」

「好吃吧,那以後天天一起吃早餐嗎?」克勞德眨眨眼。

「只有早餐嗎?」

「……如果你不介意一整天都只跟我吃飯的話。」

「如果你不介意是跟一個酒鬼的話。」

「你不介意跟我的話,我也不會介意跟酒鬼的喔。」

克勞德的話語內閃爍著名為自卑的情緒,這讓克維爾覺得有些困惑。明明是個沒什麼缺點的人,明明是個溫柔的人,卻把自己拿來與自己相比,奇怪的不等式,卻如此堅信著自己的數值較小,堅定的自卑。

大約和來這裡的原因有關吧。如果他問,他會願意告訴他嗎?克維爾看似專心對付著食物,心裡卻想著克勞德。不,還是不問了吧,等他自己願意說吧。如果有那一天,克勞德臉上會是什麼表情?是勉強的、禮貌的、友善的、厭惡的、冷漠的,又或是其他?會是其他人未曾看過的表情嗎?

金屬的刀叉在盤子上發出細小的撞擊聲,沒過多久克維爾的盤子上除了水波蛋的荷蘭醬汁以外,已經什麼都不剩。他把刀叉平行擺放,喝掉最後一口微涼的奶茶,拿起餐巾輕壓嘴角。放下餐巾之後,他確認自己已經收拾好情緒,這才抬起頭。

「怎麼可能會介意,不如說……求之不得。」他低聲說。

吃飽後,他們一同晃進一家同樣位於二樓商店街的生活用品店,店面中,琳瑯滿目的商品在架上整齊劃一的擺著,嚴整而壯盛的軍容盛大,兩人走過一架一架的商品,還未找到拖鞋之前,就先在盥洗用品區停步。

毫不猶豫地,克勞德像是順口一般詢問是否要多帶副牙刷水杯,他對克勞德話語中不自覺的邀請感到愉快,於是點了點頭,看起了顏色眾多的牙刷與水杯。牙刷隨意地拿了黑色,不甚在意。水杯倒是多留了一點心,想找個耐熱程度高一點的,可以裝黑咖啡的杯子。習慣性地想挑選黑色或白色,像是琴鍵一樣的無色系,但要伸手之前,克維爾卻注意到克勞德的視線一直戀戀不捨的纏繞著架上某處。

「有你喜歡的?」順著方向看去,似乎是杯子。

「……兔子先生的杯子。」克勞德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接著抿起嘴沉默。

「喜歡就拿吧。」克維爾拿了一個下來,在手上端詳後才發現箇中奧妙,那是拼在一起會變成一張兔子臉的對杯,於是他又把另一個成雙成對的給拿了下來。奇特造型的兔子帶著淺淺的微笑,頭上戴著紅色的貝雷帽,手上還拿著畫筆,看起來怪異的可愛。

「一人一個,剛好。」把另一個杯子遞到克勞德手中。

「我以為你要選那邊的,黑色白色的……」克勞德遲疑地說著,但是手裡牢牢抓著杯子,似乎沒有要放回去的打算。

「不,這個也很好。」

被分成兩半的兔子臉看起來很逗趣,克維爾試著轉正杯子,往克勞德手上湊去,把兩個杯子拼成一個歡樂的笑容。

「叫兔子先生?」

不注意的話……說不定會拿錯。

「嗯!兔子先生,是,是一個卡通片的主角。」提到兔子先生,克勞德臉上多了點柔和的笑意。

「很可愛。你很喜歡它?」克維爾想到前面似乎有看到類似的睡衣。

「喜歡,它很勇敢又善良。」克勞德笑著回答。

克維爾點頭,在心裡屬於克勞德的位置多放了隻奇怪的兔子。黑髮黑眼,身材瘦小,天主教徒,溫柔體貼,用蠟筆畫畫,喜歡吃甜食,還喜歡卡通片裡的兔子先生。

「牙刷、杯子,差拖鞋。」克勞德喃念,於是兩人緩慢晃到了賣拖鞋的區域。克維爾隨手就拿了一雙黑色素面的拖鞋,轉過頭卻注意到克勞德的視線也停在拖鞋上。

「你也想買嗎?」克維爾記得克勞德的房間裡已經有一雙毛絨絨的白色拖鞋。但克勞德點頭,伸手拿了一雙跟克維爾一模一樣的。

「你真的要這雙?」克維爾忍不住出聲確認。

「不好嗎?」克勞德問。

「拿別雙比較好吧。」

「為什麼?」

「這雙顏色無聊,款式老舊樸素,一點裝飾都沒有,摸起來不但不柔軟,還很僵硬死板,幾乎一點優點都沒有,沒有非得選他的原因吧。」

「呣……但我覺得他挺好的。」

「是嗎?」

「嗯,我喜歡他。」克勞德笑容澄澈,像是什麼都沒想。

克維爾在心裡嘆了口氣,滿足又哀傷地。


11

賣場靠近食物區的地方,有一大片桌椅隨意擺放著,靠牆的地方則有一大片海景窗,波光嶙峋的海蔚藍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克維爾路過這附近時,時常看到許多人待在這裡天南地北的聊著,端著各個店家的食物在這裡齊聚,伴隨著歡聲笑語將食物拆吃入腹。今天卻無甚人煙,只有一兩個人躲在陰影下,安靜的與自己對話。

兩人從賣場出來後,在可以看到海景的窗戶鄰近坐下,金色的豔陽把座椅曬得微溫,白色的圓桌面上以陽光做為分界,克維爾靠在桌上的手臂感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克勞德坐在他左手邊,實驗室的白色制服也反射著光芒,白的晃眼,像是快要溶解在空氣當中。

克勞德悉悉簌簌翻著袋子,克維爾忍不住問:「有缺什麼嗎?」

「漏買了鮮奶,我去去就回來。」來不及阻止對方,克維爾目送對方像隻輕快的小鹿雀躍奔離。

克勞德很快拿著鮮奶跟巧克力折返,快速拆開巧克力包裝就小口嚼食起來,他的肩膀和克維爾中間只有一個手掌的厚度,克維爾突然覺得睏,大概是因為這樣就可以自然的靠上肩頭。正在走神,克勞德狀況卻有些不對。

「對……對不起。」勉強吐出斷續地道歉,克勞德用右手掐緊嘴唇,力量大得嘴型都扭曲,彷彿體內有惡鬼,陷入交戰。他整張臉都脹紅,抖縮在椅子上,身體打顫。左手指爪深陷進右手臂膀,以那樣單薄的姿勢環抱著自己。

沒讓克勞德繼續掐著自己,克維爾小心地把他的左手剝離,白皙的手臂卻已經留下五個紅艷的半月,有血色的月光從中透出。克維爾看著對方身上的傷口,胃似乎結成一塊。他握緊克勞德的雙手,阻止自殘的舉動,也試著藉由這樣的動作給予力量。

「怎麼會突然不舒服?」克維爾看著桌上吃到一半的糖果。是糖果的問題嗎?「要不要先回房間躺著?」

「……好,回、回去吧。」克勞德牙關緊咬,只低低地吐出幾字。

將買的東西被收拾進袋子裡,拎在左手上。克維爾右手半抱半扶的攙著克勞德,忍不住為了過輕的重量驚訝。他知道克勞德很瘦弱,但當真的扶上克勞德的腰時,他還是為了手下清晰的骨頭觸感詫異。

電梯的操作他已十分熟練,狀似心跳的模擬圖似乎較平常急促,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慌張引起。鈴響門開啟,不遠處就是克勞德的房間。

克勞德用顫巍巍的手打開房門,房裡的黑暗並不絕對,帶著窗簾滲透進來的光亮。克維爾按開燈光開關,關上身後的門,卻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推到牆上。背後的撞擊像鋼琴琴蓋放下時的深沉厚重,膝蓋因為受力而微微彎著。克維爾回過神來,面前是圓潤而帶著巧克力甜美香氣的鼻樑,以及近到可以數清每一根睫毛的蔚藍眼睛,映照著他的表情。

克維爾在他們的眼睛裡讀出了慾望。

「……克勞德?」克維爾的聲音很輕,像是擔心打斷了誰的樂曲。臉貼得太近,約莫剩下一根手指的距離,他幾乎可以嗅到對方肌膚的氣味。克勞德的眼睫輕輕地閉上,與眼眶下的陰影融合成一片分不清你我的灰,克維爾感覺自己衣領處被慢慢的鬆開,凌亂的皺褶交纏成混亂的曲調,他聽見自己的喘息帶著隱隱的期待。

彷彿是洩氣的氣球,克勞德瞬間軟倒,乏力的蹲下,抱著頭糾結成一團。「……抱歉。」話語支離破碎成囈語,但痛苦絲毫未減。巧克力的香味把克勞德擊倒,裂成千片萬片。插入黑髮中的手指青白而細長,蒼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隱隱可見。

「不管因為什麼道歉,我都接受。」克維爾抱起克勞德,放到沙發上,陷下的柔軟沙發將們半溶,「不想說也不要緊。」

「會說喏。」克勞德的唇顫著,表情參雜畏怯與堅定。他的左手緩緩爬上克維爾扶著他的右手,指尖小心探尋每一吋的起伏,勾住用雙手握好。垂下的眼緩緩拉抬視線,一吋一吋上移,最後對上克維爾的眼。「那個巧克力好恐怖喏,吃完之後腦子的螺絲就鬆掉了,發瘋一樣的想要親你……剛剛還害你撞上門,抱歉,痛不痛?可是我後來有很努力的煞住,沒有越線……。謝謝喏,又對不起。」他喃喃地說,說著表情越加悲傷起來。

巧克力?難道是他之前吃的那種奇怪糖果的其他效果?他……想親我?克維爾的喉嚨有些乾啞,像是有隻慾望的獸在那裏咬囓。所以在對方眼底讀到的慾望並不是幻覺,也不是自己過度意識對方而被腦袋欺騙的產物,而是又一個實驗室的玩笑。捏造情感,真的這麼有趣嗎?他想對著什麼生氣,不管是創造這間實驗室的人,或是那些冰冷的擬人機器,卻發現連生氣的念頭都感覺虛無飄渺。最可怕的是,心裡卻因此感到慶幸的竊喜。

「……要試試看嗎?親了說不定會好一點。」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荒腔的快板,在琴鍵上偏移了好幾個身位。他痛恨有著僥倖心理的自己,假藉著藥物的名義佔著對方的便宜,仗著對方的善良予取予求,還妄想能有更近一步的距離。



「咦……可是,你這樣太犧牲了。」克勞德低頭把玩著克維爾的手指。

「我不覺得犧牲。」克維爾再試著向前了一些,鼻尖距離對方的嘴唇大概只有一個二分音符的距離,連一根手指的長度都不到。「如果能讓你好受點……我覺得很好。」他不能再說下去,再說就要越線了。

克勞德眼睫顫抖,呼息輕柔地落在克維爾的臉上,克維爾聽見接連不斷的八分音符,那是自己的心跳。柔軟的觸感最終落在臉頰。不是最渴望被接觸的部位。接著克勞德鬆了口氣,把頭埋進克維爾頸窩,手臂攀藤似地圈住,像是用力抱緊大玩偶。

「好多了?」克維爾問。

「好多了,真的很謝謝,抱歉了喏。」

半跪的姿勢不太舒服,在克勞德抱住自己之後克維爾乾脆抱著對方坐上沙發,任對方坐在自己腿上把自己當成人形抱枕,自己則是回抱,纖細單薄的身體抱起來帶著微微的骨感,洗髮乳的香氣是微甜的花朵,帶著巧克力的花蜜。

「那就好。」雖然這麼說,但克維爾其實更感覺到遺憾。他以為克勞德會更加的,更加的深入。他以為藥效會比臉上輕微的啄吻深重,是需要雙唇接觸,藉由黏膜的交纏才可以祛除的慾望。「不用抱歉,這只是因為你吃到奇怪的糖果,和之前的我一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沮喪的尾音像是十六分音符般倏忽即逝。

「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吃到、遇到什麼奇怪的東西……搞不好哪天一個人孤零零死在房間裡也不知道呢。」垂下眼,克勞德吐出悲哀的話語。

「不會的,那個室長不是說,我們是來度假的。」他其實是知道的,死亡其實比自己想像的還近,交託在別人身上的性命什麼時候被收割都不奇怪。但他寧可說出一扯就破的謊言,也想要安慰克勞德:「如果你擔心,那麼我以後常常過來好嗎?」

「好呀。」大約是平靜了,克勞德露出微笑:「如果這樣不麻煩你的話。」

即使是笑容,克勞德下垂的眼角看起來總是含著悲傷,他想那大概是對於整個世界的無力,對於冰冷而無情的世界能夠做出的最後反抗。雖然自己大約也是同樣的,帶著同樣的漠然,自身難保。但如果陷落的時候能有人陪伴,那就算直達地獄,大概也不會寂寞了。

「不麻煩。我很樂意。」

克勞德勾起嘴角,去門外跟黑衣多拿了支鑰匙,遞給克維爾。克維爾接過,和自己房間的鑰匙款式一樣,都是晶片卡的設計,方便攜帶。

「就這樣給我?不怕我半夜偷偷進來惡作劇?」白色的卡片在燈光下閃著光芒。

「嘻嘻,你來哇。我就點滿一排蠟燭排成愛心,還準備很多酒等你來找我。」克勞德笑起來,跟著他開了個玩笑。

「這麼浪漫,那下次一定來。」他笑,自知是個玩笑,卻忍不住去設想那個畫面,燭光搖曳,酒香四溢,克勞德的臉頰紅潤著,像是等待摘採的果實。

多麼美麗的妄想。

他把鑰匙放進胸前的口袋,貼著心臟收好。


12

克維爾做了一個夢,一個怪誕卻又美麗的夢境。在夢裡是第三次實驗,他吃下了室長給予的藥物。沒過多久便感覺到左手的肩窩處癢癢的,像是有隻手在上頭慢慢撫摸,搔癢的感覺讓他微彎嘴角,以手好奇地試探。

於是他與指尖交觸。

回神之際,左肩上發癢的地方發出清脆的剝裂聲,像是嫩芽衝出大地,將大地扯出一道裂口,白色的地平線當中,探出伸展的枝枒,而後茁壯成一隻軀幹。完好無缺的左手出現在他面前,與他的右手交握。

「什麼?」他驚愕的開口,卻沒有任何聲音。因為夢境裡是沒有聲音的,所以他的疑問沒有變為具體的疑惑,而是順服地垂著,隨著他的呼吸顫動。

他有了第三隻手。光滑的右手、帶著疤痕的左手,以及新生的,完好無缺的左手。他試著動動手指,發現好似是身體多了一節軀幹,新生的左手操縱起來毫不費力,意念所向即可控制,靈活有如臂使。

他心下一動,面前就突兀地出現了鋼琴。

「因為是夢啊。」無聲地,他叨念著。

潔白的鋼琴在白光照射下彷彿融入空氣,黑白相間的琴鍵交錯著現實與虛幻,他在兩方之間遊走,分不清幻夢與現實。坐上陌生的琴椅,以手指輕敲琴鍵。本該無聲的夢卻有琴聲迴盪,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響,清亮甜美卻近乎殘酷地嗡鳴著。

他將完好的雙手放上鋼琴。

先是生澀的,呀呀學語般的琴聲,破碎而斷裂,聽不出任何調子,而後慢慢地,緩緩地,琴聲變得圓潤而柔滑,失去了原有的鋒利與驕傲,失去了不可一世的光彩後,他終於彈出富有情感的音色。琴聲漸快,他的表情卻不是狂熱的色彩,而是虔誠地感受著、體會著手下流瀉而出的曲調,跳耀的音符彷彿在他身後溢出一道彩虹,紛亂而亮麗,快速卻不致急促。

他的左手跟上了每一個音符,然後更快更快,輪指幾乎在琴鍵之上飛躍。

原來,已經過去了。

曾經,他以為鋼琴是他的一切。

但在什麼都失去之後,什麼都放下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腳下似乎有著不同的未來開展,像是虛幻的線,把他引領往某一個方向。他突然很想彈月光奏鳴曲。彈給他聽。

現在的他,應該可以彈出悲愴以外的色調了。





於是克維爾從夢中醒來。

他低頭,看著完好無缺的左手以及帶著疤痕的左手同時生長在他的左肩上,看起來自然又怪異。

都存在,都是他。

「原來不是夢。」

克維爾想起睡前,螢幕和往常一樣突兀地跳出,虛擬投影裡室長的嗓音依舊尖銳得令人無法忍受,輕挑的話語像是這一切折磨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點樂子,好像這樣就可以迴避這些折磨都是他給的事實,而他如同神一樣操弄他們的生活。

但這都是應該的,是他們應得的。而且他說得也沒錯,有些時候他們確實獲益良多。

像是他的手。

如果你的手復原,你想做什麼呢?

克維爾記得有個故作冷靜的女聲曾這麼問過,而他只是冷笑著把一件又一件的裝飾品砸在地上。金屬的獎牌、玻璃的獎盃、虛榮的記憶、爭取過的痕跡,全部像是雨滴一樣被揮落在地面,碎成不成形體,而水晶粉碎的聲音意外的清脆,像是原本筆直的道路在腳下崩裂的聲音。赤裸的腳跟踩在碎片上的鮮明痛楚甚至比不上手上已經復原的疤痕,而血跡斑斑的雪白柔軟地毯更像是無聲的控訴。

最後呢?當他發現周遭所有事物都已經在地上碎裂成百片千片之後呢?

他不記得了。

他的記憶在之後成為斷片,連同滿地的碎片一樣消失在清醒的斷層。先是在俱樂部裡,有人遞上了酒以外的忘憂劑,他面前多出了各式各樣的雪白粉末,閃著冷冽光芒的金屬針頭,顏色鮮艷詭異的藥丸,功效都是一樣的,都能讓他忘卻自己。

接著他的樂譜就像是反覆記號,不停地在同樣的地方打轉,音階卻越漸低沉。他的清醒維持不了太長,而沉醉的時間卻越來越久,成癮性和抗藥性同時纏上了他,在他的手上落下更多的針孔,細細密密像是紅疹,手一擠壓就滲出絲絲血跡。

而他的身家也很快地就沒辦法繼續支持在高檔的私人會所消費,原先父母訂下論及婚嫁的婚約早在失去飛舞在琴鍵上的手指後被撕毀,而那本來也就是為了維持血統所立下的商業聯姻,他們像是被早早匹配好的純種犬隻,只等待成熟。

除了血統自認高貴之外,一個普通的鋼琴家,在失去了手之後又能有什麼謀生方式呢?於是最後克維爾終於轉而走進那些陰暗的小巷,學會用低下粗俗的語言從那些人的身上換得幾小時的救贖。

於是被抓捕,淪落到勒戒所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斷藥像是把全身的骨髓一根一根抽出再裝回去,疼痛和麻癢相輔相成,讓他在身上不斷抓出血痕,在勒戒時的記憶和之前相較簡直清晰無比,但是每分每秒前進的時間都有不斷增長的痛苦相伴。

但一切都比不上他拿起筆卻發現,自己已經連月光奏鳴曲的譜都默不出來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後來,他也就認輸了。

從勒戒所出來後,克維爾不像其他輕易就繼續重蹈覆轍的人們,而是真真正正的戒除,再也沒碰過任何藥。但雖然他不再吸毒,酒精卻成了癮。

如果這世界曾給過他什麼,他曾虧欠過世界什麼,那麼現在他們已經兩清了,再不相欠。他不會再奢望能得到什麼,但也不願意再獲得什麼。如果沒有東西能被奪走,那麼就不會再失去了。當對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期待時,酒精的暈眩和燒灼反而更像是貼近夢想的存在,溫暖和恍惚都可以在微醺的睡意裡得到,即使是再廉價的酒都能有一口溫度。

為此克維爾把自己賣到這裡,一個荒島的實驗室,一個沒有離去道路的結局。但他沒想過,世界拿走了他什麼,現在卻用另外一種方式還給他。

克維爾抬起自己的左手,帶著疤痕和完好無缺的左手同時被舉到他眼前,緩緩地隨著呼吸起伏。他試著移動手指,感覺十隻手指分別有著自己的意志,有規律地在空氣中輕輕彈奏。那是最詭異的夢境也沒有出現過的畫面。他彷彿能聽見樂音從指下的空氣中流瀉而出,從不成調而片段的樂音逐漸組成一首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隨著窗外的月光走進室內。海潮的聲音溫柔的在窗外低鳴,富有韻律地像是低緩的節拍器,讓他的手指漸漸靈動。

他完好的右手跟著按上虛幻的鍵盤,在彈奏的瞬間克維爾熱淚盈眶。

他欺騙自己過久,以至於遺忘了,他究竟對此有多麼懷念。

沒有讓過度的情緒吵醒熟睡的室友,他躺回床上,看著黑暗中反射著月光的新生肌膚,直到月光落海,晨曦乍現,在天亮後起身離開寢室。

他走在商店街裡,每當有新藥試用時,大家總會從房間裡出來,在大廳與商店街穿梭,像是舉辦一場小小的慶典,以自身作為展示。藥物的結果在眾人身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影子,異狀的形體在眾人身上生長,宛如活物般擺動。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想發笑。像是馬戲團。他曾經在電影裡看過,一個一個的鐵籠裡關著各式各樣奇妙的生物,像是蛇人、雙頭女、多毛怪。像是現在的他們。

他沒有加入一團雜亂的人群中,而是走到了很少有人經過的骨董區域。他平常很少經過這一區,但今天卻突然起了興緻,於是隨意地走進一間看似陳舊的店鋪。雖然都是由黑衣經營,但這裡的每個店鋪都有各式各樣的風格,形形色色的異國風情不像來自一時一地,反倒像是誰的惡趣味,刻意從外頭拷貝進來的。他有時候會想,說不定這些店鋪都是其他實驗品花費心力留下來的遺產。只是那些實驗品,又去了哪裡呢?

在店內隨意的逛著,突然他的視線被一台小小的錄音機給吸引。機殼是紅色的,大約兩個手掌大,有著金屬製的提把,上頭許多部位都斑斑點點的染著鐵鏽,雖然被擦拭得相當乾淨,但看起來還是有一定的年份了。

他心裡一動。

看著自己像是異形一般的肢體,在一般人眼裡看來應該會怪異突兀的不忍卒睹,他卻覺得像是寬恕的實體化,讓他終於能從自棄的泥沼中走出。他舉起那新生的肢體對著窗外照進來的日光細看,光芒撒下,將他的手鍍上一層金光,而嶄新的左手像是回應著他一般,十指靈巧地動了動,像是沿著空氣彈奏光芒構築的琴鍵。

藥物的遺珠。

因為他明白效果很快就會消失,因此才想著,想留下些什麼,想對他說些什麼,想讓他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沒有猶豫很久,克維爾拿起紅色的袖珍錄音機,還有配置在一旁,像是成套販售的磁帶,便一起往櫃台結了帳。

決定了方向之後,他的步伐就變得堅定。

繞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走到熟悉的酒吧門口。大約因為時間還是上午的緣故,酒吧裡沒什麼人,只有整理環境的黑衣走動著,還有機器化的月光奏鳴曲悠揚的撥放。

簡單的三言兩語溝通,他輕易的借到那台窗邊的白色平台大鋼琴。

上頭的月光奏鳴曲已停下,他坐上成套的白色鋼琴椅,活耀的左手在琴鍵上躍躍欲試的拂動,而低垂的左手與溫和的右手輕靠在他的雙膝旁,等待著甦醒的時機。

他伸手輕敲琴鍵,鋼琴的音色很美,像是水晶破裂的聲響。

於是,他按下錄音鍵。

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是哀沉而持續的慢板,氣氛沉著而朦朧,像是靜靜地追思過去,那些回憶,像是前一個世界的記憶,已褪去了色彩,黑白分明的像是亡靈的影子。

他首先想起的是畫中的父親與母親,眾人稱羨的一對夫妻,規矩的像是機器,他的年少時光就在他們的規矩下,陷入鋼琴與白的縫隙當中。明明他們的過世是短短幾年前的事,他卻已經想不起他們不在畫裡時的樣貌。

他想起芙露忒臉上微笑的陰影,從來不會歪斜半分,知書達禮,合宜規矩。只有一次,那是她單方面打來說要分手的那一次。電話裡的聲音他已經快要忘了,只記得最後收線之前,她感謝他的照顧的那幾個顫音。她哭了。他從沒有看過她的眼淚,一次也沒有。

他的雙手緩慢的彈奏著,接著接入第二樂章,諧謔曲。

他接下來的人生就像是個笑話。車禍、手部神經受損、賭博、吸毒、敗光家產、未婚妻離開、只能在酒吧容身,是就算拿去販賣也不會有人願意買的劇本。太過歡脫,沒有任何轉折,而是一路滑到谷底。不會有人願意聆聽的故事。

他微笑,手下的音符漸弱,接著安靜。停頓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手指快速地、快速地、快速地在琴鍵之上開始奔跑。

第三樂章,瘋狂。帶有強烈的實驗性質,是現在的他,現在的這裡。

爬升的琶音、強烈的斷奏,在夢裡的琴聲再一次出現,鋒利與驕傲緩緩的褪去,留下來的是爆發式的情感,情緒濃烈而瘋狂。跌宕而激烈的情感,癲狂紛亂的在他的指間像是河川一般流出,匯聚到紅色的收音機當中。這是彈給我的。這是我想對你說的。

雖然只認識了幾個月,但我……

漸強,漸強,漸強。樂曲最後完結在三個重音。

他停止了錄音。

額頭上的汗水滴落,他將手伸進口袋,想拿出手帕擦拭汗水時,燦爛的藍色藥丸卻掉了出來。他的左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快速地把藥丸接住,遞到他的面前。他很快想起來,這似乎是與膠囊同時拿到的藥物,而吃完紅色膠囊就長出了手臂,於是剩餘的這顆藥物的效用他立刻就明白了。

有何不可呢。他已經完成願望。他笑著,拿起一旁的清水,配著藥物吞了下去。

藥物入喉傳來的是一股冰涼感,接著他感覺到自己新生的肢體癢癢的,低頭望去,他的左手正從指尖開始粉碎成沙。

略略的皺眉,眼底卻是隱隱的笑容。

不需要了。再也不是最重要的了。

雖然他還沒,還沒明白生命被抽走支柱之後,什麼時候可以重建完成,但他確定一片虛無的瓦礫當中,已經開始冒出新芽。

他拿起錄音機與錄好的卡帶,掩飾性地在路旁小店裡買了杯子蛋糕和酒。

就算沒有勇氣敲門,也能留下一些什麼。


13

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響那扇門。

比平常等了更久一點,但在勇氣消退以前,房門終究是被打開。那瞬間,克維爾的嗅覺比視覺先一步受到了衝擊。洗髮精的香味從門內飄出,瀰漫了他的四周。

「抱歉久等了!」克勞德的笑容有些慌忙,頭上蓋著毛巾,髮梢還滲著水,眼睛泛紅。衣服像是急忙套上的一樣,領口半開著。克維爾連忙把門闔上,免得被別人看到。

「不會,你剛洗好澡?」克維爾的視線被從髮梢滴下的水珠吸引,水珠劃過克勞德的臉頰,在他的理智阻止之前,他的手已經先摸上了對方的臉頰,輕輕把水珠擦去。溫熱的臉頰微微帶著濕氣,克維爾低頭,看見敞開的領口裡一覽無遺的風景,他連忙悄悄退了一步,感覺耳根隱隱泛熱。

像是想分散對方的注意力,克維爾舉起手上的袋子:「我帶了點杯子蛋糕。」

「嗯,剛洗好。」克勞德稍稍遲疑了下才勾起嘴笑:「那就一起吃吧?」

邊擦拭著濕髮,克勞德邊帶頭走向沙發區。潮濕的香氣瀰漫了整個房間,克維爾覺得自己有點暈陶陶的,像是喝了過多的酒。對方的後頸被水漬染得濕漉漉的,白色的領子有點透明,他跟在克勞德的背後,稍微拉開了一小段距離後在沙發坐下。

「對了,上次是你幫我擦,這次該輪到我了吧。」克維爾想起上次兩人相處,於是指著克勞德的頭髮問。

「真的嗎?你會?」

「只是吹乾應該還是可以的。」

克勞德微微瞠大眼,似乎覺得有些驚奇,接著是大大的笑容。「好哇。」他把吹風機交了出來。

心跳瞬間出現了休止符。克勞德燦爛的笑容,像是韋瓦地四季協奏曲的夏,激昂的撞進他的心裡。為了掩飾,他在心裏默數了兩個小節,接著拿起了吹風機。他沒做過這種事,卻很期待這種親暱的相處,將風速調到2檔,微溫的風嗡嗡地傳出,他用左手拿起吹風機,不靈活的擺動著,右手在對方漆黑如夜的髮絲中慢慢穿梭著。

「要是會燙,跟我說。」他低聲地說。雖然已經把風速調弱,但左手不太靈活可能會有些影響。

半晌,克勞德輕聲的話語被攪雜進吹風機的嗡鳴裡,「有點燙。」

克維爾聽覺相當敏銳,沒有錯過風聲當中細小的話語。「會燙?」稍微把吹風機舉遠一點,用手指在對方的髮根輕輕地按壓著,摩娑著頭皮。感覺手底下的溫度雖有些溫熱但不至於燙人,他有些困惑,「我再小心一點吧。」吹完前髮,他再往前靠了一步,讓克勞德的額頭貼上自己的腹部,微微彎腰吹著對方的後頸,順帶把衣領沾濕的部分吹乾。

過了一陣子,他關閉吹風機,轟鳴聲頓時消失,凸顯出了室內的安靜。

「克維爾真是溫柔的人呢。」克勞德突然說。

「一點也不。」那是因為是你。沒有多做解釋,克維爾只是用空著的手慢慢摸著對方的頭髮,黑髮細軟的在他手指縫穿梭著,觸感有些癢。「看起來都乾了。」他輕聲說著,其實只是想撫摸對方的頭髮,卻假裝是在確認。

「想吃杯子蛋糕了嗎?」克維爾從袋子裡拿出南瓜蛋糕,假意遺忘袋子裡的錄音機。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克勞德走向房間裡的小冰箱,從裡面拿出甜點放在桌上,克維爾看了下,是小老鼠形狀的軟糖與眼球造型的大福。「順便一起吃掉吧。」

克維爾點頭,雖然不喜歡甜食,但克勞德準備的他會很樂意吃下。軟糖跟大福有著奇特的造型和亮麗的顏色,他拿起眼球大福輕輕咬了一口,頓時鬆了口氣。幸好不是很甜,滑順的麻糬有彈性且不黏牙,又軟又有嚼勁。

「還不錯。」三兩口將大福吃完,克維爾轉頭望著克勞德,視線頓時像麻糬一樣黏在對方身上。大約是因為去冰箱拿了趟東西,拉扯到衣服的緣故,原本在洗完澡後一直沒扣上的實驗服,從小開的領口到現在變為裸露了克勞德半個胸膛。他將手指往對方的胸口探去,將克勞德的衣領扣上。

「還說我,你也要小心著涼。」聲音低啞,希望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的舉動不太正常。

「謝啦,我沒注意到……不過我一向很健康的。」有些難為情地致謝,克勞德仰頭喝乾杯子裡的酒精。

「不太像。你看起來很瘦弱。」看起來很需要人照顧。

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大約是存了點私心,他明明不想知道克勞德的以前是不是有人照顧,但思緒卻如決堤的洪水,克維爾突然無法遏止的,對於對方在來實驗室之前的生活起了極大興趣。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他看起來並不像是那種走投無路的人,但卻來到這個地方。克維爾心想。奇怪的藥物,冰冷的人型監視器,他們像是關在籠子裡的白老鼠,試圖尋找出路。

「咦?」似乎因為被說瘦弱而發出微弱地抗議聲。克勞德小聲喃喃地說自己只是不常上健身房,平常工作太忙之類的,迂迴地承認自己體態是沒有那麼結實,不甘不願啃著杯子蛋糕。

克維爾替兩人倒了兩杯酒。香檳甜美的香氣隨著每一個小小的氣泡輕輕的湧出,克維爾熟練的舉杯輕啜,微甜的口感滑順的滑下喉。他突然覺得有些失策。如果再選烈一些的酒,他說不定就可以在半醉之下更加的坦誠,也說不定可以看到不一樣的對方。從沒被其他人看過的模樣。

左手手指突然被抓住,克維爾低頭,看著克勞德像隻小獸撥弄著他的手。他的左手的感官相對右手比較弱一點,應該是因為之前傷到神經,對於所有觸碰,左手就像是戴上白手套一樣鈍感。但這影響不了他對克勞德的動作感到愉快,軟軟的手指貼著他的皮膚滑動的感覺像是綢緞滑過他的皮膚。低頭想看看克勞德的表情,卻注意到他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臂上。那是衣物被第三隻手撐破的洞,底下露出了巨大的傷疤,像是蜈蚣一樣在他手臂縱橫,扭曲醜陋的不堪入目。

「嚇到了?」

他在聽到醫生診斷之後就拒絕了所有的復健與手術,只有最低限度的縫補跟包紮,連傷疤的護理都被他扔到一邊,因此傷痕醜陋,像是不曾收口。被注視著自己最慘烈的傷口,他以為自己會疼痛、會暴怒,那是心上永遠沒有收口的過去,他一直以來逃避面對的痕跡,卻發現那些情緒離現在的自己很遠很遠,像是兩首曲子中間的換場休息時間。

「沒有嚇到,大家或多或少都帶著各自的傷疤……還痛嗎?」克勞德語氣萬分憐惜。

「不痛。」

經過兩年的時間,再大的傷口都早已癒合結痂,但是幻覺般的疼痛卻常常如影隨形,糾纏他每一個夢境。後來,傷口反而成了他的護身符,讓他可以放縱自己墮落。

「你很喜歡甜食?」克維爾隨口問。

「甜食我沒有很喜歡啦,不過有幾家店不錯,我們可以交換下情報?」克勞德眨了眨眼睛。

不喜歡甜食?克維爾看著克勞德沙發旁小山高的甜食,有些疑惑。不喜歡的話,那為什麼買這些食物?心裡的焦慮無法壓下,克維爾只能拿起桌上的老鼠軟糖,放進嘴裡嚼著,近似橡皮的口感跟甜膩的味覺刺激著他,試圖以這樣的行為讓自己稍微分散一些注意力。

「不喜歡甜食,也知道幾家不錯的店?」

「陪人去吃的。」

克維爾抿起嘴唇。「陪誰?」他聽見自己的口氣有如檸檬糖般,在理智還沒來得及阻止時,問題已經悄悄的溜出。無法控制地聽起來有些尖銳,像是質問。克維爾有些懊惱的遮住眼睛,他習以為常的面具竟然背叛了他,讓自己在那一瞬間幾乎是把內心最直接的反應給秀了出來。

「說陪人好像又很奇怪,通常是我買回家給她們……」克勞德輕描淡寫地說著:「至於誰嘛,就前妻跟女兒囉。」

克維爾沒有錯過對方一開始帶著淺淺懷念的語氣。

「原來你結過婚。」像是在喟嘆,他淡淡地說著。

也是正常的。雖然不確定對方的年齡,但從眼角淺淺的皺紋大約可以看出,對方跟自己一樣,都不再年輕了。既然是成年人了,又怎麼可能沒有對象。雖然已經是往事了。克維爾沒有錯過那個前提,是前妻,是曾經在一起過的人,已經是過去式。心裡好像被什麼異樣的情緒脹滿,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隱隱的酸痛,像是軟刀子割著他的心臟。不疼,但是無法忽視的不舒服。想知道的問題像是香檳裡的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冒上。在一起多久?分開多久?還想念她嗎?

……還愛她嗎?

他想,他不想再繼續追問了,就讓這個聚會到此結束好了。酒已經喝了,甜點剩下不多,或許現在離開是最好的。繼續待下去或許他會再問出什麼不該問的,又或是他自己不想知道的。至於自己為什麼會對這些問題這麼在意,他刻意的不去思考。

「……你還好嗎?」似乎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對,克勞德問。

不確定是不是太過渴望體溫,因此才想抓住克勞德伸過來的手,又或者,是因為那是克勞德。因為是克勞德,所以自己才有這樣的念頭。聽起來像是一種推卸。克維爾心想。總之他不想面對了,他想逃避了,他想帶走那捲錄音帶,想把收音機扔進海裡,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啊,來到這裡後,覺得時間停滯不前了,一直想著來到這裡前的事情。覺得這裡什麼都冷冰冰的,不開心,每天都難過,隨便過日子,用睡覺跟時間賽跑。」

克維爾本來打算站起,卻在聽到克勞德的話語後就像是紮根般停駐。

「覺得誰都不要自己,自己也不要自己。覺得日子要過不下去,接著你就出現了。跟你一起的時候,就覺得開心,每天都期待會偶然遇到你,好像連一起虛度光陰都變成有意思的事情……我也不確定我原本要說什麼了,抱歉。」

在對方的述說告一段落之後,克維爾才緩緩開口。

「我一直覺得我早就已經死了。我一直以來都只有鋼琴,但卻被奪走了。失去名聲,失去地位,失去家庭,失去人生意義。我感覺不到自己活著,所以在這裡或是在外面都是一樣的,我的日子渾渾噩噩。」

「但是,後來出現了你。」克維爾淺淺的笑:「你像是光,讓我感覺到生命還是有美好的事。所以不要再說什麼,不要自己。」

克維爾早就明白自己對克勞德抱持著超越朋友的情感。但他不想強迫對方接受,有過家庭的對方,不一定可以接受這種事情。他也不希望,撕掉這層偽裝。在發現自己的感情之後,如果連朋友都當不成,他不確定自己會怎麼做。

「光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可以感到希望。」

如果誰都不要,那麼給我。我要你。

說完,克維爾發現克勞德臉上已滿是淚水。不確定對方哭泣的原因是什麼,但看起來像是孩子般的宣洩,無聲的任淚水奔流在臉上,不停的用手擦著但是卻沒有停止的跡象。他遞了衛生紙過去,用最後的勇氣開口。

「袋子裡有一捲錄音帶,還有錄音機……你聽了就會明白。」

他把選擇權交給對方。

14

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看見克勞德了。

當克維爾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有一週的時間從自己手上溜走。這週當中,克勞德就像是消失了一樣,即使克維爾每天都走在人群當中,也始終找不到那一抹淺灰色的影子。

為此,他曾經路過那條走廊無數次,知道彎進走廊後要數幾拍漸漸加快的心跳才能到達那個人的門前,又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讓跳動得幾乎像是顫音的心臟平息,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門,而是轉身又從另一側離開。

無人的走廊中,只有模糊的音樂在空氣中擺盪,像是幻覺又像是囈語,雪白到近乎發亮的牆面與毫無死角的燈光,讓陰影無所遁形,最後只能匯聚在克維爾的腳下,強調他是個多麼不該存在於此的異物。而克維爾感覺到勇氣正隨著空蕩走廊當中不斷增強的冰冷慢慢消退,皮膚起了戰慄,像是感受到冬季提早降臨的第一場雪。

綿綿雪花從天飄落,彷彿柔軟的夢境,卻冰冷的難以形容,而曾經感受到的那些如同春天般朦朧而抓不準距離感的溫柔,便像是從未交集的水平線那般,從不存在。

克維爾彷彿聽見門裡傳來模模糊糊的音樂聲,像是磨損過度的唱片,而原本該溫柔低沉的鋼琴聲,或許是隔著密不透風的門,又或者久被時間風化,讓那聲響都成了喑啞而難以辨識的嗓音,隔著門斷續傳來。

克維爾最後選擇離開。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的酒癮犯了,實際上的他手指的顫抖原因他卻說不明白,只是不斷告訴自己必須去喝酒。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膽大,能夠跨出下一步,能面對自己;他也想過是否主動開口邀約,或是在任何一個能夠見到對方的地方,等待那道身影。

但想起那天像份禮物一樣珍而重之準備的錄音帶,他卻又退縮了。

說不定是沒有理解他的涵義。說不定是不好意思。也說不定……這樣的反應是拒絕?

每當想到這種可能,克維爾就寧可繼續等待下去。縱然等待像是黑色的毒將他一寸一寸蠶食,而他卻膽小的放任自己被啃食,也不想面對。

就算是喪鐘,就算是曲子的終末,他也希望來得越晚越好。



克維爾回到寢室,就注意到桌上放著的,顏色鮮豔而散發著危險氣息的一管藥劑。

又來了嗎。他嘆了口氣,卻不是非常排斥的反應。他幾乎快要習慣這樣的節奏。他感覺到,這些實驗並不是真的要對他們做什麼,而是像是孩童的惡作劇,帶著點天真的邪惡,卻不至於死亡。於是他對那位室長就更加的好奇。

這時電腦螢幕忽然打開了。

『嗨,實驗品親親,怎麼樣啊,上次的觸手好玩嘛,嘿嘿。』

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臉,室長的影像從螢幕當中跳了出來,這次是電腦螢幕,長馬尾和白大褂,穿著奇怪的T恤。克維爾坐上沙發,桌上的馬克杯是他出門前留下的,剩下淺淺的酒香,於是他順口飲淨。好玩?他不會這麼形容。但確實讓他重溫了一些什麼。

『欸欸,你有看到桌上那個吧,那是第四階段的實驗用藥,不過這管藥的藥劑效果有點浮動呢,但是不會給身體帶來什麼傷害啦,大概藥效只會維持一小時,就來玩看看吧!』

一小時?倒是出乎意料的短。克維爾心想著,放下馬克杯,右手拇指挑開藥劑的瓶口,就仰頭灌了下去。

「……好酸。」藥劑像是被誰給惡整一般,異常的酸澀一路從他的胃蕾攻擊到食道,他深鎖眉頭,手慌亂著摸著桌上的馬克杯,衝到冷水壺前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喝淨之後才感覺好過一些。

背脊上有種癢癢的觸感,像是琴鍵被貓輕輕踩過。一旁的冰箱不知道被哪位室友擦得異常的潔淨,像是鏡子一般倒映著他現在的樣貌。潔白的羽翅在他的背後輕輕的搧動,帶著他的衣襬輕輕地飛舞。

他不會誤會自己是天使。他早已背棄信仰。克維爾打開冰箱,從邊門的角落閉著眼睛隨意挑了一隻酒出來。彩色羽翼的藍袍天使吹著號角,金黃色的酒液蕩漾,是美國加州夸蒂小天使甜白酒。打開瓶口,熟甜的水果香氣混雜著葡萄的香味衝出,把房間釀成夏日的香氣。他小口的啜飲著,冰涼的氣泡清爽滋味,入喉轉為芳香馥郁,像是女孩甜美的微笑。

「一小時……嗎。」

他可以枯坐獨飲等待藥效消失,但在這樣的陽光,這樣的甜美氣味下,是一個非常沒有吸引力的提案。而窗外的藍天看起來突然充滿了吸引力,讓他情不自禁的拍動羽翼,將屋內的氣流帶的紊亂。

藍天看起來不遠,振翅則觸手可及。克維爾放下酒,推開落地窗。海潮氣味撲鼻,在浪花聲聲的伴隨之下,他毫不猶豫的張開雙翼。陽光在羽翅上反射著潔白的光芒,他一躍而下,成為天空中的一道影子。



天氣比想像中更晴朗,他沿著島飛著,在心中默默算著距離。

他知道不能離島否則會被射殺的規定,因此始終小心謹慎地將距離控制在能被接受的範圍當中。但即使是限制重重的飛行,他仍然能感受到風梳過他的翅膀的觸感。像是自由的滋味。他很久沒有感覺到的滋味。而當他繞著實驗室飛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窗台上,抱著自己,受盡委屈的坐法。是克勞德。

「……克勞德?」他開口呼喚對方的名字,緩緩拍著翅膀,漸漸降低高度。

他想鼓起勇氣在窗台上落下,落在對方身旁,問問對方那捲錄音帶,問問他對他的想法,但克勞德卻在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就立刻回到屋內,關上了窗戶,更甚至拉上了窗簾。這樣的反應讓克維爾的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來他今天似乎只喝了甜酒。

他就該用高濃度的烈酒浸泡自己。

「你不想見到我嗎?克勞德。」他低聲問,沒注意到自己的語調似乎洩漏了太多悲愴的音色:「我可以馬上離開,不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不是!」隔著窗戶的聲音急急說著,帶上了委屈的音色:「但我現在的樣子很奇怪喏……」

樣子?克維爾想起剛才遠遠似乎看見克勞德背後伸出了黑色的翅膀,如同蝠翼一般的觸感跟顏色,像是黑夜的顏色,卻反射著太陽的光。

「那是這次的藥物吧?」克維爾降落在陽台上,隔著一扇窗戶和裡頭的克勞德說著:「一小時後就會消失。」

而且,其實非常好看。瘦小的克勞德卻有一對像是惡魔一樣的翅膀,那模樣不知怎地讓人感覺非常有吸引力,像是缺了雙手的維納斯,反而更凸顯出缺陷的美。

「還有……」克勞德的聲調仍然帶著猶豫,「我沒穿上衣,因為翅膀會卡住。」

克維爾伸手摸著自己的背,他剛才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因此這才發現那裡的布料已經裂開兩個巨大的破口,羽毛翅膀從裡頭伸出,輕快地拍著,他試著拉了拉自己的翅膀,拔下了一根羽毛,。

原來他的衣服早就被翅膀撕開了,克維爾試著拍動翅膀,隨著氣流升起,他感覺到後背一陣暖洋洋的,那是布料被吹開後陽光灑落的觸感。

「所以我的樣子也很奇怪嗎?」克維爾問:「帶著巨大的翅膀,像是鳥人一樣。」

「怎麼會,克維爾的樣子很好看,就像是……」克勞德一開始先是急急反駁,接著那音調又消了下去,句子末尾被含在嘴裡,隔著一扇窗戶被海浪聲遮蓋。

克維爾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但此刻他想知道的問題卻不是那些。

「錄音帶你聽了嗎?」他問。

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之後,他聽到了克勞德的回答:「有……聽了好幾次。」

「那麼……」克維爾遲疑了一下,「你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克勞德說,吞吐而斷續,像是把那些字眼都反覆咀嚼才能吐出,卻黏糊糊地失去了本來的樣子:「我真的不明白喏……」

克維爾聽著克勞德的回話,把手輕輕貼上了那扇窗戶。

玻璃的觸感是冰冷的,像水一樣的觸感。克維爾以前曾經聽說過玻璃是液體,只是流動得非常慢,雖然後來這個論述似乎被推翻了,但現在克維爾卻非常希望這是真的。那樣,他是不是就能輕易穿過玻璃,看到克勞德現在的樣子了呢?

他在那曲子裡放進了太多東西,他不知道克勞德知道了哪些,又因為那些片段迷惘,但現在好不容易他們只剩下一面玻璃的距離,他擔心自己要是離開就會失去勇氣。他用海潮填補了沉默許久,直到背後的羽翼突然散落一地,消失無蹤,而落下來的白色羽毛被海風捲上天際,和雲朵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你想看見我嗎?」最後克維爾問。

有那麼一瞬間,克維爾感覺那扇窗戶像是永遠都不會打開一樣。

但隨著細微的摩擦聲響起,玻璃被緩緩打開,一隻纖細的手從裡頭伸了出來。

他牽起了那隻手。


15

時間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來這裡也過了三個多月。

在這段日子當中,發生了很多事情,雖然不過是最平凡無奇的交流與生活,但對克維爾來說,卻是彌足珍貴的事。他在這裡感受到許多第一次,在這個被眾人遺棄的人們聚集的島嶼中,有許多存在的心靈都單純的像是初生的孩子,他們的喜怒哀樂直接而純淨,在失去人類社會環境的包袱之後,反而更顯出他們的澄澈。

而隨著時間流逝,他終於可以感覺到自己正慢慢放下過去,又或是放下了一部分,開始懂得從那些挫折當中站起,而不是陷在自溺的泥沼當中,頹廢的拋棄一切。他學會讓那些傷口內化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而改變的原因,都是因為克勞德。

他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所以想學會重新站起。雖然可能無法成為堅實的山脈,至少可以成為一顆遮風避雨的樹,擋去風霜與冷雨。於是他開始在空餘時間思考,關於他跟他,又或是他們,未來該有的方向。

在第四次實驗結束後,他們同意給彼此一點時間,因此這段時間他們並沒有見面,而是回覆了最古老的訊息傳達方式,以書信傳達。

在一封封被蠟筆塗成藍色的信當中,他明白克勞德的顧慮,也明白他對感情的恐懼。過往的經歷像是一座大山橫檔在他們之中,性別反而是其次了,對於感情更進一步的恐懼,以及對於未來的不確定性才是他們最大的難題。曾被妻子拋棄、出賣的經歷,讓克勞德無法相信克維爾為什麼會選擇和他在一起,也不認為一無是處的自己能夠擁有愛情;克維爾也無法證明自己是否能堅持到底,即使必須面對現實的壓力也絕不後悔。

在恐懼面前,永遠只是個虛幻的名詞,在死亡來臨前都無法被證明。退一步說,克維爾也不知道該如何證明,人心易變,他甚至也無法擔保自己是否能夠一直堅持,因此他也能理解克勞德的畏懼,即使他知道逃避不會讓一切改變,就像是他的人生一樣。

總要有所決斷才會向前。

午後,在離開一樓的大圖書館後,克維爾本來想如同往常一樣,前往自己喜歡的餐廳,那裏有許多適合配著酒類的料理,餐前酒微甜的芬芳總是可以在他的口中留下餘韻,讓他下午擁有微醺般的美好心情。

但今天克維爾路過大廳時,卻看到十數道黑色的不祥身影,正繞著正中央實驗品不可使用的電梯待機,其中一道身影額際閃爍藍光,正朝著他筆直地走過來。

在他身前站定後,黑衣口中吐出冰冷無機質的語言。

「確認:編號39。登記姓名:克維爾。命令:跟著我。」

稍微花了一點時間,克維爾就猜到了這制式話語中的背後隱含的含意。

下一個實驗。

猶豫了一下,克維爾還是順服的跟在黑衣的背後,緩步的往電梯的方向前進。

這次的情況感覺和之前完全不同,克維爾甚至感覺到陣陣不安。

其實他是有想過轉身就走的。在明白生命或許還有其他意義之後,這樣的實驗帶來的已經不是荒謬感,而是恐懼。雖然他明白,這個實驗室裡並沒有人因為實驗而死亡……更正,沒有人因為實驗藥劑而死亡,但是那些實驗結果產生的變化,沒人可以擔保。

像是被新生的觸手纏繞致死、飛行時未注意到時間而墜落、分不清現實與惡夢而癲狂傷人,林林總總的結果都導向了同一個方向:死亡。當然他知道更多的是,那些不願意配合實驗的,拒絕而後被靜默處理掉的那些實驗品。

於是他選擇配合,不同於一開始毫不在乎生命的原因,而是更懂得了存活的意義。

電梯裡失重感來得明顯,克維爾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是在向下,他想起自己初次來到此地時,那個彷彿一望無際,視覺錯亂的潔白大廳。

接著他踏入一片黑暗。

電梯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被留在漆黑的世界當中。

微弱的呼吸聲從他面前傳來。

「不要開燈。」

他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只有少數幾次,他在立體屏幕裡,或是在走廊上的偶然擦肩而過時都曾聽到這樣的音色。像是大提琴,低沉而嗡鳴的音調,冷靜理智的扮演著實驗室精密而固定的步調。

是隊長。

「站在原地聽我說。」

他確認自己從話語中聽到近似於軟弱的情感,從那個不苟言笑的人的口中傳出,於是克維爾停止了動作,猶豫著該做出甚麼樣的反應,最後仍是什麼都不做的站著。

「如果我說,可以讓你離開這裡,回去過你的生活,或是過個嶄新的生活,你要嗎?」

回去?嶄新的生活?這是新的實驗方式嗎?想讓大家做出選擇?

克維爾幾乎忍不住笑意,像是謊言一樣的話語從隊長的口中說出,他想要配合的笑出聲音,卻只扯動了嘴角。即使他聽得出對方話語中的認真,卻還是忍不住想笑。回去的話,該回去哪裡呢。

「不用急著給我們答覆,等你想好了,搭電梯到十三樓。我和那傢伙在室長室等你。」

隊長從他身側走過,搭著電梯離開,將克維爾再一次留在黑暗裡。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得到答案的問題。克維爾心想。如果是之前的他,大可留在島上,繼續做為實驗品,即使死也無所謂。但現在有了克勞德的存在,他發覺自己或許對未來還是有期望的。

但克勞德呢?克勞德會怎麼選?

電梯門再一次緩緩打開,波紋般的光線暈開,方框裡除了13之外,其餘數字都是灰色。如同心跳般的光芒在克維爾臉上閃爍。

電梯開門。室長室裡,坐在輪椅上的室長對著克維爾微笑。

「啊,你來啦,想好要不要離開了嗎?」他問。

「其他人的答案是什麼?」

「看到你們就想到過去的自己呢,曾經我也是個實驗品,隊長也是喔。」彷彿故意,室長迴避了克維爾的問題。

「如果你是實驗品,那最一開始,這座島嶼是誰創造的?藥物又是哪裡來的?」克維爾又問。

「如果你選擇留下,兩個問題的答案未來我都能告訴你。」室長笑著說:「如果你打算離開,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

「其他人的選擇我也不能知道?」

「對。」黑衣的隊長接過話,「這是規定。」

「如果你還想問些什麼,我只能跟你說,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見面。那麼請選擇吧,決定你是否離開,和我送的餞別禮。」以往笑得很燦爛的室長,這次笑容中混雜著一絲哀傷。桌子上擺放了四個瓷杯,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克維爾挑一個。

克勞德會怎麼選?

克維爾想著。他知道克勞德的過去,知道他的痛苦、悲傷、迷茫,知道他的生命中的愛與恨,也知道他來這裡是他前妻的手筆,知道他有多愛他的女兒。

倘若有重新回去的機會,他會不會覺得這段日子只是一場夢境,這些對他吐露過的喜歡與愛都只是一時迷茫?他會不會仍然想回到正軌,回去與他的前妻,或是其他女子在一起,過上幸福家庭該有的面貌?

還是,他會,選擇他?

兩人共度的所有時光在克維爾眼前閃過,讓他定下心來,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這次,他想相信命運。

  ♯ ♯ ♯

小小的港口駛進了一艘小小的船,在汽笛鳴響後下錨。

克維爾在上船處等著,焦急地望著人群,期待從中找到一個熟悉的黑髮身影。

他們是依照編號順序,依序決定是否離開,他是39號,克勞德是68號,只要在這裡等,如果克勞德要上船,他不會錯過。

又上船了十多個人,直到所有人都上船後,克維爾還是沒有看見克勞德的身影。他們來時有一百多個人,目前僅存的卻只有不到五分之一,其餘的都被埋葬在蔚藍色的大海裡,永遠沉眠。

汽笛響了,船即將離開,船上的工作人員開始收拾舢舨。

「找到你了。」克勞德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克維爾轉頭,看見他雙眼通紅。

「終於見到你了。」克維爾鬆了口氣,順應心意把克勞德抱進懷裡,而克勞德也緊緊回抱他數秒,就飛快把他推開。

克勞德輕聲說著:「要上船要趕快喏,要來不及了。」聲音裡有著掩飾不住的抽泣。

「你不走嗎?」克維爾問,而克勞德搖頭。

「外面……好辛苦,我已經累了,想休息……我會祝福你平安,你會過得很好的。」克勞德眨眼,像是想阻止淚水流下,但仍然失敗了,淚痕劃過他的臉頰,像是一閃而逝的流星。

克維爾搖頭,忍不住笑了。

「不走了。」他柔聲道,摸著克勞德的頭髮,替他擦去眼淚,「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想離開這裡,所以我也不走了。」

「真的?這樣好嗎?」克勞德有些焦急地抓住他的手,「你在外面還有牽掛……」

「你就是我的牽掛。」

「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怎麼做才是最好的答案。一開始,我在猶豫,究竟是不是密閉的環境與致命的實驗,讓恐懼沖昏了我們的情感,我們才像是吊橋效應一樣,把彼此認定成唯一。因此,我一直認為,和你一起鼓起勇氣離開島上,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才是最能證明感情的方法。我知道,你也有想過把你在島外的資料留給我,我摸到你的筆跡把電話號碼印在下一張信紙上了,但你最後還是把那張紙抽走。因為你無法相信事情會照你希望的發展,我懂。」

「我原本想慢慢來,或許等到某一天,你就會想通,明白有些恐懼根本不會到來,或是理解與其把生命耗費在害怕上,不如試著再相信一次。但我後來又覺得,這麼想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你曾經在這裡受過傷,你知道傷口對你來說有多痛,所以你害怕,害怕再受一次傷。你有權利害怕,你大可以害怕,因為即使跌倒,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要求你必須爬起來,誰也不例外。」

「原本我還在猶豫到底該怎麼做才好,但時間卻先替我們做了決定。如果再過幾個月,到時誰也說不定未來的我們會怎麼想,說不定已經決定好要一起在哪裡度過後半生,也說不定已經決定回到各自的正軌。但我知道現在的你會怎麼選,你害怕繼續往前會再次受傷,你害怕未來的道路崎嶇難行,那我們就不走了,一起躺著看星星吧。」

「沒有人規定跌倒必須要繼續往前走,也沒有人說逃避不能解決問題,這是我們人生的另外一條岔路,我們可以一起留在這裡,讓恐懼的事物都遠離我們,一直走在吊橋上,一路走到終點。」

他的人生已經經歷過太多大風大浪,就算是逃避也無所謂,他想一輩子留在這個小島上,過著簡單的生活,和克勞德在一起。

「我愛你。」克維爾說:「你說不出口也沒關係,我們有很多時間,能等你慢慢回答我。」

船開走了。

這次他們終於成功牽起彼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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